贝西是德国东南边境的一个小镇,在阿尔卑斯山区。贝西并不是最漂亮的,我们去欧洲,必定会去贝西,是因为第一次去时住过缪勒太太家。这次是缪勒太太开车到车站来替我们载行李的。缪勒太太依然勤勉,以前她拎起箱子腾腾腾就上楼梯了,现在她要拎时我们按住说,让男士们来,她笑笑也就撒手了。
房子里少了些什么。进门过道里的地毯换成了光滑的像塑料的那种,便于揩洗,进门不用立即脱鞋了,但也就有了临时的仓促的味道。我最喜欢的餐室里,少了一些挂件,多了一张照片,黑白的,像遗照。照片上的老人额头光光的,以前曾见过。我问缪勒太太他是谁,她说是父亲。
缪勒太太是实干的人,话不多。我们是老房客了,就有些亲切感。她指着走廊墙上的大帧照片告诉我们这是她的儿子,儿子的妻子,和小baby,是孙女。她就这么一个独子。小baby四个月大,星期一要给她办party,院子里搭着帐篷呢,会有亲戚朋友来参加。闲聊中也有告知的意思。
星期一傍晚回来,果然院子餐室都有客人。一会儿,小缪勒先生,就是缪勒太太的儿子,小baby的爹,上楼来请我们下楼一起喝一杯。我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活动,有啥规矩讲究,没敢随便准备礼物,自然不好意思空手下去打扰,就谢辞了。过后才想到,中西文化不同,我们谢辞是否礼貌?party结束时我们也不知道,客人离去,主人收拾,都没听到什么动静——帐篷是三天后儿子来拆的,儿子已经不在这儿住了。
缪勒太太与她的母亲同住。这当然不是原来的格局。缪勒太太的母亲九十多岁了,行动已不很稳便,思路也不很清晰。
一天晚上,她气喘吁吁上楼来,要找维罗尼亚。维罗尼亚是缪勒太太的闺名,营业证上写着的。我们告诉她,维罗尼亚不在这里,也没来过。她要上三楼找,三楼是缪勒太太的卧室。我们赶紧替她上楼看,也没有。问她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帮助吗?老太太有些不太稳定,口口声声要找维罗尼亚,维罗尼亚到哪里去了。我们一边安慰她一边护着她下楼。楼下没有人。我们只好陪她在餐室坐下,打开电视机,不断地告诉她维罗尼亚会回来的,她回来之前我们在这儿陪你,别害怕。
老太太慢慢安静下来。她说维罗尼亚不知到哪儿去了,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很害怕。她是德语句子里夹杂几个英文单词。电视里出现东欧画面,老太太指着画面说,布拉格。我们点头,嗯,布拉格,漂亮,我们去过。她说小时候,在布拉格,是捷克人,十来岁,跟着父母,来德国。结婚,住在这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维罗尼亚。维罗尼亚到哪里去了,维罗尼亚还没有回来……将近两个小时,我们连猜带蒙也只能听明白这么多。
缪勒太太回来了。她一边跟老太太说话,一边拿餐具摆桌子,那是为我们明天的早餐作准备。她还有事情要做。
德国的纬度与黑龙江差不多,我们坐在阳台上,茶杯里的热气渐渐散尽。野眼望出去,灰白的天空下,近处花草、树木、邻舍、道路,远处山峦起伏,阳台面对着凯尔西坦因山,那山顶上的房子,就是著名的鹰巢,希特勒的私人城堡,看上去只有香烟盒子那么大。
我想着缪勒太太,维罗尼亚,理解了她和她的家,何以变得有些仓促,不讲究。曾经的她气定神闲,摆个盆花都左看右看像侍弄艺术品,那是有生活安稳和体力饱满作底子的。如今她老了,又独自一人,照管民宿已经蛮吃力,还要照顾九十多岁的有时犯糊涂的老母亲,有许多变化要去面对,体力自是衰退,安稳必也是越来越稀有了。
好在缪勒太太是乐观的,她说她65岁了,做民宿也觉得累了,如果我们两三年后再来,她可能已经不做了。然后,她举着我们给她作小费的票子,说,这是我去西班牙度假的奖金。她已安排好2个月后去西班牙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