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曾自嘲为“文学的鲁宾逊”,被称为有些神秘的“归来的局外人”。作者以客观朴实的笔触回忆了与他一起工作过的一段日子。
那时他叫孙牧心
现在想来,我更敬佩他在57岁后,还勇敢地走出国门,飘泊异乡。他曾说过:“一切崩溃殆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如果他当年不是决然地悄无声息地出走,或许不会有今天如此不同凡响的归来。他极有可能淹没于滚滚红尘,或是消失于漫漫俗世,从而使世间不曾有过木心。
他是以出走这样的方式,实现了人生的自我救赎及生命的自我涅槃。然后再用归来证明他的存在和价值,这是他所崇尚的尼采式的迥然独立与精神取向。
2011年12月,85岁的木心终老于故乡。在他弥留之际,看着木心美术馆的设计图,喃喃地讲:“风啊,水啊,一顶桥。”风啊,水啊,是自然界自由的精灵,是尘世间匆匆的过客,他是眷恋,还是告别?反正他是通过这顶桥从上穷碧落的此岸走向了心无挂碍的彼岸。
我在《岁月留香访巴老》一文的开头写道:“如果和大师相处在同一时代而无缘相识或相见的话,那也许是人生的遗憾。但仔细想想,只要能承受到大师的思想光泽和人文精神,也就是人生幸事了。”
近年来,那位“横穿出世”、颇受文学艺术界关注的木心,据说他的散文与福克纳、海明威的作品一起被收入《美国文学史》教程。他在我国宝岛台湾和纽约华人圈中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大师。他的“木心故居”和“木心美术馆”也已成为江南古镇乌镇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我与木心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曾一起办展览相识共事一年多,天天相见,现在看来也算是幸事了。
1980年初,当时的上海市手工业局在上海工业展览中心搞了个《上海市工艺美术展销会》。这是一个规模甚大,且常设性的以外销为主的会展,将展览中心的西二馆全部包了下来,展出面积达3000多平方米,集中了上海及全国各地的工艺美术精品,如玉雕、牙雕、木雕、瓷器、漆器、铜器、珠宝、首饰及书画、篆刻、文房用品等,共计有3万多种展品。在当时的上海乃至海外颇有影响,有“东方艺术宫”之称。为了设计布展,手工业局从当时的工艺美术系统中抽调了一部分会画画写写的人员成立了设计组。我也忝列其中,来到了西二馆二楼夹层的工作室。
木心那时叫孙牧心,他是设计组的负责人,工美展销会那三个环形的会标就是他设计的。他当时已55岁,中等身材,面容清矍,眼睛很大,且微凹而带有稍黑的眼晕,嘴巴也大,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显得颇为自信,总之外貌有些洋气。他说话的语速缓慢而声调不高,是那种带有浙江乡音的老派上海话。他当时正在装牙齿,全口牙拔得仅剩门牙两颗,因此说话也有些漏风。只是他的穿着给我的感觉很另类,如在深秋,我们都已穿着外套长裤,他却是上身一件大红短袖T恤,下是一条西短裤。
那时对人的了解大都是背后议论或小道消息,有人说他是大地主出身,曾去过台湾,后来在四九年又回来了。他不仅会画画,而且钢琴也弹得不错。吃过几趟官司(坐牢),一直在厂里(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监督劳动,现在总算平反了,他从未结过婚。当时手工业局的局长胡铁生是一位喜欢书画篆刻的老干部,对他颇赏识。不仅请他参加工美展销会的筹备,还担任了设计负责人。在此我也纠正“百度”木心介绍中两个不确切之处:一是说他曾任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应是上海工艺美术展销会,后改为上海工艺品展销公司。二是说他在1977年~1979年间遭遇软禁,他1978年就出来工作了。
尽管老孙是设计组的负责人,但他却没有什么架子,对人友善,讲话客气,布置工作也是用商量的语气,而且颇幽默,喜欢讲“喜话”(玩笑)。因此,设计组里的几个年轻人比较喜欢和他接触,那时我是文艺青年,所以也时常和他聊聊文学,如法国的雨果、左拉、巴尔扎克、莫泊桑、福楼拜等,他说他喜欢梅里美,他文字好,干净。福楼拜也不错,他擅长结构。如英国的莎士比亚、狄更斯、哈代、夏洛蒂·勃朗特等,他说莎士比亚有些不可思议。如俄国的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里、契可夫、肖洛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他说普希金是真正的诗人,他有诗性精神,而托尔斯泰有殉道精神。他对十二月党人似乎很推崇,说他们也是很有殉道精神的。当然也谈我国的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等,但他对徐志摩、戴望舒、李金发更感兴趣,说他们有真性情。那大都是在花香弥漫的午间休息,或是在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我们利用工余时间进行着这些很随便的聊天式的“吹牛”。当时老孙的身份是我们的同事,因而我们的文学漫谈是“信天游”,现在想想的确是很值得珍惜的。后来,木心在纽约做了五年的《世界文学史》讲座,他说这是自己的“文学回忆录”,“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那么这些当年的文学漫谈,是不是他讲座的滥觞?
木心曾就读于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后来又在林风眠任校长的杭州国立艺专读过,当时主要是学西洋的油画。他对刘校长、林校长都很尊重。他说刘校长很有魄力,将上海美专搞得风生水起,培养了那么多的画家。他还以相当欣赏的口气说,我们校长的太太夏伊乔那真是漂亮,学校有时搞活动,她穿着白色的连衫裙,那真像维纳斯。他认为林校长是真正将东西方画风融为一体的大家,开创了自己独特的画风。
在老孙的影响下,当时的设计组艺术氛围还是颇浓的。我时常利用午休时间练字临帖,有一次他望着我临的魏碑《张黑女》说:“《张黑女》太秀气了,我喜欢《张猛龙》,写得硬,有气势。”“我临《张黑女》是想在楷书中增加一些隶意。”听了我的回答,他即点头说:“哦,那倒也是可以的。”有时他也会兴趣所致,画些小的油画和中国山水画。主要是表现一种意象朦胧和空间组合。我说:“老孙啊,你画得很有现代感,很抽象的吗?”他别有些调侃地讲:“我是戒戒厌气(无聊),弄弄白相相(玩玩)的。”当时,我还认为他是谦虚。反正那时的老孙活得本真、松弛,有种解脱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很看重他的绘画的,他曾感慨:“文学既出,绘画随之,到了你们热衷于我的绘画时,请别忘了我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