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几天回家忘带钥匙,只好在家门口徘徊,顺便逗野猫。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骑着自行车来到我身边,很严肃地问我,“阿姨,这只猫是你的吗?”我说:“不算是吧,它想来就来,想走我也找不到它。”她又问:“那位拿着逗猫棒的老奶奶是你妈吗?”我想说,我妈是很喜欢拿逗猫棒玩猫咪,但我妈还算不上是“老奶奶”吧,于是支支吾吾说,“可能不是吧。”此时,有个更小的男孩子滑着滑板到我们面前,大喊了一声:“姐姐!”因为之前的交谈,我知道他叫的一定不是我,而是身边的小女孩。我对小男孩说,“你看姐姐手上捏的彩泥,很漂亮吧。”架不住小女孩猛地对我说:“这是你儿子啊?”我吓了一跳,连连说:“不是不是。我不认识他的。”她才恍然大悟说,“我想也是,我见过他妈妈,头发很长,很喜欢捋头发。”
小女孩随后对我巨细靡遗地说了一遍我们新村里有几条狗,几只猫。我喜欢猫,所以大部分她八卦的猫咪我都认识,但狗我就不清楚了。她煞有介事地跟我普及,哪只狗性格好,哪只狗受过童年伤害、被猫抓过鼻子,至今还恨猫,还喜欢吃小猫。我很惊讶,我说,“狗吃猫吗?你看到过吗?”小女孩说,“那倒没有,但它咬过我,害我去打针。它一定会吃小猫。”
“我跟你说,这只猫有主人。”小女孩很正经地对我说,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一样。
“那我怎么没看见,它主人呢?”我问。
“很久没看到了。真的很久。也许回老家了吧。但也可能死了。”
不会吧。我心想。但我没有说。只是继续玩猫。
阿姨、老奶奶、儿子、狗吃猫、死掉的猫主人,构成了这个小女孩心中的新村图景。我也在看新村,但也许看到的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常常有快递员和邻居问我为什么老不上班,又说:“你不上班在家里看书吗?你倒是很喜欢看书的嘛……”嗯,我一直很感谢他们对我的肯定。别人在我们眼中时,我们也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这种“别人”,未必是好事的、退休的老头老太,也可能是猫、是狗、是孩童。但恻隐之心作祟,我不太好意思把这个挺好玩的故事告诉母亲,我不想让她知道她那么精心打扮,但在陌生的孩童眼里已经是个“老奶奶”。在他们天真的、残酷的话语体系中,看到一个小男孩站在我的身边,会直觉认为我是他母亲,而只不是……邻居、猫的主人、不上班的阿姨、老奶奶的女儿。这很有趣。
“那你见过它老公吗?”小女孩问我。我说,“谁?”她说,“这只猫啊。”我说,“见过啊。”“你见过几个?”她又问。“三个。”对孩童我只能如实回答。她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没错。但它最喜欢那只黑色的老公。”我心里觉得好玩,但她说得一点都没错。后来我母亲告诉我,她父亲是我们新村的快递员,她十分不喜欢写作业,家人经常生气要打骂她。但在她不做作业的那段时间里,她似乎真的没有闲着,也不作空想。她不断建构自己的世界,给世界装满故事。
我家住在一楼,窗外市声嘈杂。经常能听到许多惊人的谈话,又显得很平常。譬如有天放学时分,有个阿婆问一个小学生,“你爸爸昨天晚上是不是要打死你妈妈了?”小男孩说:“没有啊。”阿婆说,“肯定是的,清零狂啷的。”小男孩说,“那是楼上姓赵的。”阿婆说,“那你功课做了没有啊。”他说,“我要去做了,再会啦。”
这里面藏着多少真相,我这种隔墙之耳实在难以推敲。但我学到一个有用的技能——“那你功课做了没有啊?”似乎可以接在任何残酷的、尴尬的谈话之后,是一个万能的聊天过门。
譬方小女孩说:“阿姨,你怎么还给猫照相?”
我说:“因为它很漂亮啊。”她问:“她漂亮?漂亮在哪儿……”
真是很艰难的一场聊天,不过我突然想起前几天的事,于是试探着问她:“那你功课做了没有啊?”一个冷不防。她果然说:“我要去做了,再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