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为第一本简体版短篇小说集《浮城纪》作序，因为全书选的都是女性视角的爱情故事，我在序尾写下: 人鱼公主的爱情幻灭后，投身大海化为泡沫，那一个个泡沫就是情的断简、爱的残篇，而我正好看见并写了下来。

　　文字以内在的逻辑自动流淌，写完后，我发现自己不止一次引用安徒生的著名童话《人鱼公主》。第一次是短篇小说《美人鱼穿鞋》。这故事写于纽约，说的是一个女留学生受限于语言的隔阂，苦于无法融入异国环境，在去派对的路上，于一家叫“美人鱼”的鞋店，买了一双充满魅惑却不合脚的长靴，直接穿着去赴约，而在派对里经历了一场似真似幻的蜕化。人鱼公主为了追求爱情，用美妙的声音换来了人类的脚，从深海的故乡，勇敢地走上陌生的陆地，实践一场不能回头的逐梦迁移。这是一个童话里少见的悲剧女主角，主动追求，为爱牺牲，最后化作泡沬。初履异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忍受着无法表达自己的困顿的我，写下了这样一篇故事。

　　第二次是移居美国十年后，我写的极短篇《人鱼泡沫》。故事中的女主角泳技高超，在水道里不停地跟其他泳者较量和拼搏，即使耗尽力气仍不容自己停止追赶，认为那将是对命运的妥协，最后女泳者化作泡沫消失于泳池中。这人鱼公主的现代版，说的是在移民世界第二阶段的拼搏。

　　以上海为家多年的此刻，我竟然又鬼使神差召唤人鱼公主到笔下，让她为我的爱情故事代言。从远古洪荒滔滔而来，植根于性，缠绵于情，弹指之间创造和毁灭，爱情的力量有谁能挡?我们外表安静稳重，内里却深藏爱情非理性的种子，如果时机成熟条件具足，很难不抽芽发枝，开出魅惑的爱情之花。戒烟戒酒戒赌戒毒，但爱情不能随心叫停，只能等它自行幻灭。

　　七月中，因为世界英文短篇研讨会的举行，我得以在上海跟普利策文学奖得主Robert Olen Butler相谈甚欢，我喜欢他写的故事贴近人心，而他再三强调，所有故事都来自于人心的渴望。不是吗?内在的渴望永远比外在的挑战更丰富复杂，更耐于咀嚼。多年来，我写下那么多爱情的故事，原来写的是渴望啊！ 

　　当外在的挑战被征服，异乡成为故乡，剩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内心无止境的渴望。这时，人鱼公主在我心中除了象征移民悲辛和逐梦奋斗，更是这无常世界里一种热烈的渴望，它停格在美丽但已失去尾巴的人鱼、投身大海化作泡沫的一瞬间，阳光照在灰蓝海面上闪闪发光。白色泡沫转眼消逝，然而，潮来浪往，一次次卷起的雪白浪尖，永远吸引着岸上旅人的眼光，我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