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喜欢说“Make yourself comfortable”,这句话如按我的理解,绝不能正儿八经地译作“按你舒服的方式来”,而要翻成通俗的“怎么舒服怎么来”。为什么呢?如是正经的口吻,好比在国内做客,虽然主人嘴上挂着“自己人,别见外”,但客人仍备足礼节,谨言慎行。而当美国人说这话,他们确实要你感到舒适自在。
就拿图书馆来说,我很惊讶这里的沙发都配有脚凳!美国学生入座前很自然地拖脚凳到身前,两只脚往上一搁,方才展书阅读,身体的舒展作为精神舒展的前提。这与我的脾性很相合,因我幼年读书总喜欢拉茶几来搁脚,被母亲数落为“脚跷皇天高”,是没规矩的表现,我也常在地上“箕踞”或“胡坐”,但从古人对此两种坐相的称呼就能听出轻蔑的意思,当然又遭母亲责备,我虽性喜读书,但久坐于我更近于受刑。
美国学生怎么坐的都有,高起的吧台座常见到穿紧身裤的白人女生盘坐上方,某些沙发的配套脚凳不知去向,有学生索性侧倚沙发一边,把两条腿挂到沙发另一边的扶手上。耳濡目染,我来此两月已把母亲打小灌输给我的“坐如钟,站如松”抛诸脑后,今天怎么坐都不舒服,索性就把沙发后挪,两条腿跷到写字桌上,顿时神清气爽,我就如此“脚跷皇天高”读了一下午的书,浑然不觉时光的流逝。
另一让人舒适的细节在于每个阅览室竟都允许食物入内!我起初特别欢喜,边吃饭边阅读一直令我心向往之(是的,母亲不许,斥此为“一心二用”)。但很快就觉察出这条“开放令”的不妥,无论早晚,身边总有人发出窸窸窣窣的撕包装袋或咀嚼食物的声响,这也加速我的唾液分泌,弄得我经常书读到一半,忍不住到图书馆一楼的餐厅买零食解馋,长此以往,我实际摄入的热量远高于我的所需。
你可能会就此想怪不得美国的胖子这么多,倒也不尽然。事实上,怀抱这种成见的我来到爱荷华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人身材好极了,简直是行走的古希腊雕像!我有位朋友最近去了纽约,首要的疑惑也是:美国的胖子哪儿去了?
虽摄入热量高,但他们几乎全民健身,我来后也不能免俗。但我发现,我花在健身上的时间和精力远高于花在食物上的。这与东方固有的逻辑相抵牾,早知吃多后还要把脂肪甩掉,别吃这么多不就得了?
诸葛亮晚年写给爱子的《戒子书》字字珠玑,其中有“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此两条准则一直为东方文化所推崇。此处的“修身”固然偏指精神层面,但于身体层面也能讲通,譬如养生,中国自古的长寿楷模是龟鳖,以静制动,我们的运动(如太极)讲究缓柔,与西方对速度与力量的追求不同,我们笃信人的精力应当汇聚而不可涣散,所谓“精力”,不仅隶属身体,也隶属精神,节制物质上的欲望也助于精气神的凝聚。
到了当代,这种思维方式似乎已被时代厌弃。我跟母亲大谈美国人允许图书馆进食背后的生意经,因相互诱惑,于是走廊上的自动贩售机,一楼的餐厅,乃至于健身房都生意兴隆,学生也有更多兼职的机会——我见证的是泛滥于全美的消费主义的一隅,而如今在中国,我们也都乐见消费给经济注入的无限活力。
不过,这种无限追求舒适,放纵欲望的方式是否真的更优越?难讲。一次几位美国朋友聊起环保的话题,手指桌上标有“可回收”字样的一次性纸杯说,环保已变作一门赚钱的生意,“可回收”促使所有人毫无忌惮地使用一次性产品,每年的生产量达天文数字,其实我们根本不需这么多纸杯。
是环保,还是浪费?是享受欲望的乐趣,还是已沦为欲望的俘虏?
这些问题于我是无解,但我不知不觉已把双脚安放回地面,耳旁是母亲的告诫:坐有坐相,站有站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