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台北重庆南路一段转入武昌街,信步不远,在右手方向就可看见武昌街七号“明星咖啡馆”的市招。明星咖啡馆一楼是卖面包小点的,其中以俄罗斯软糖口感最为特别。右侧楼梯拾级至二楼,先可看见一帧一帧现代文学文人的照片,不难想象昔日斯文常在兹盛况。
在临街靠窗的位子坐下,这可是诗人周梦蝶当年常坐的一隅。一杯白俄的咖啡,轻烟袅袅,在午后的阳光里忽隐忽现。听说蒋经国和他的夫人蒋方良常来此地,说是这里的俄国食物、点心和咖啡地道,可解蒋方良一丝一缕的乡愁,因为她是俄国人。
明星咖啡馆在五六十年代是台北的文化地标,许多艺文界的诗人、作家、艺术家等等都常在此处聚会,台北的文化就这样生根枝蔓。白先勇曾这样说:“台湾六十年代的现代诗、现代小说,羼着明星咖啡馆的浓香,就那样,一朵朵静静地萌芽、开花。”
1959年周梦蝶开始在明星咖啡馆骑楼下摆起卖旧书的小书摊,董桥先生说:“从前在台南读书,放假上台北的时候,看过周梦蝶,他的书摊卖的是一些旧书,全是文学类,那时看他一个人默然坐着读书,都不敢打扰。”周梦蝶确常在书摊或倚柱或跏趺冥想,渐渐成了这嚣闹尘市中的一支清莲,一度风景。而这“风景”直到1980年5月,因胃溃疡、十二指肠堵塞等综合病症,周梦蝶大动了手术,胃割去了四分之三,体重只剩37公斤,体衰力弱,21年的摆卖书摊生涯,因此不得不结束。
而9年后,明星咖啡馆也结束营业,整整40年弹指悲欢皆止于一瞬。后来在歇业15年后,于2004年7月重新开张,当年常在此徘徊的文青,在那天多顶着苍苍白发而至,重溯当年的身影尘梦。周梦蝶也写了一张“万顷烟波一叶行,一波未了一波生。无端夜宿芦花岸,错认芦花是月明。诗僧八指头陀句,公元二00九年三月十日,为Miss简静惠之尊翁锦锥先生书,周梦蝶”的书法送给明星老板,这字如今长悬于咖啡馆里,依旧日复一日,随日影月移,明暗起灭,然周梦蝶已过世两年了,见此依依,不免有人琴之痛。
我问过周公,在明星咖啡馆歇业期间,他除了每周三下午五点到九点会到长沙街2段41号的“百福奶品”静坐读书会友外,是否还有到别处去写作?周公说:“于2001年便没去百福奶品,而在2002年阴历四月间,每天都坐第一、二班车到台北天水路14号的‘南施咖啡厅’,先买两份报纸坐在店门口看,待店家开门营业,一坐就一天,写《石头记初探》,有时有成绩,有时没有,曾灰心了一阵子,但还是强打精神,一写就写了三四个月,最后总算完成,在家以毛笔誊抄了两个月才完稿。这就是后来九歌出版社出的《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曾想看看原稿,但周公说这原稿已不在手中:“我抄完后,有一天向明与一位欧阳小姐来访,向明突然问起书稿一事,我真不知他为何知道,向明说:‘我知我不应该问,但还是要问。’我说我刚抄好,他说:‘原稿不可交给出版社,你花了那么大的精力写,万一弄坏了,不就糟蹋了。交给我,我负责帮你处理,原稿影印一份寄出去。’后来原稿被欧阳小姐借去……”周公说到此也就默言。
《不负如来不负卿》周公也曾签了一本送我,他除了如往常的用毛笔在宣纸写上一段话“国威学弟,丁亥之秋八月既望,起述”贴在封面后空白页上,这次周公还逐一以毛笔订正内文十处错误。及在周公逝世后,我买得几本周公签名书,其中一本初版《不负如来不负卿》,内亦有订正,总观全书共13处修正,其中在153页,周公还写下“倒数第二行:李青来为武月卿之误”。
罗任玲曾写过一篇访问周公文章说:“写《红楼梦》眉批的念头,早在他还住外双溪时就已形成,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一本《红楼梦》眉批悬念二十年方成,是多不容易。
记得当初周公得了文艺奖时,时报要为得奖者出一传记,当时周公心里曾想起三位女作家为他执笔,后来周公对我说其中又以罗任玲为第一,这似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