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是六十年代初的一天,我们汽车班刚从平叛前线阴霾的天底下走出来,带着衣褶里还没有完全散去的硝烟,就马不停蹄地驻扎在藏北一个叫谷露的草原小镇,参加了使西藏改天换地的民主改革。说是镇,其实从前街数到后巷也超不过十户牧民,且大多数的人家游牧在外。镇上一片空寂,我们绝不扰民,就在小镇外面的草滩上撑起轻便帐篷,和牧民做了邻居。我们汽车班的任务就是散发阳光传单,还动员牧民们到一个放牧点上相对集中起来,参加民主改革动员会。车行千里一路春风。最初不少牧民老远一瞅见军车撒腿就跑。我们照旧不误地把承运的饼干、罐头等食品送到他们手上。慢慢地牧民们了解了我们是拯救他们走出苦海的菩萨兵,就亲近我们,甚至帮着我们为挨饿的牧民发放食品。
车轮滚滚,心花怒放。怎能不怒放呢?从严冬里熬过来的西藏的天成了明朗的天,军车可以自由欢畅地在草原上奔跑,我们满腔兴奋,浑身轻松,心动不已。
蓝天、雪山、绿草。一天上午,我的汽车在没有公路的草原上小心翼翼地慢行着,我生怕车轮碾碎更多的刚刚顶出嫩芽的牧草。这是藏北草原有史以来第一道车辙,不能让牧草有疼痛之苦。走着走着,我忽然看到老远的前方有一头牦牛的影子,一摇一晃,冲着我们而来。可以看到牦牛背上驮着一个人。眼看着我们快靠近了,不料牦牛一掉头,背着我们而去。我看得真切,牦牛背上的那个牧民用藏袍宽大的袖口掩着大半个脸,只有露在外面的一束束小辫子告诉我们,这是一个藏家女性。我没有驾车前行,怕惊扰她。
停车,喊话,牦牛也在较远的地方停下。我刚学会的几句日常藏话,并不能使我们完全沟通。我说着十分生涩的藏话,还不得不配合着这样那样的手势和表情,要让她明白,我们是北京派来的金珠玛米,要给藏胞送温暖和食品。这样几经周折之后,那女人显然听明白了,她吆喝着牦牛调转头。我下车走了上去。刚迈出两步,我就惊讶了,怎能不惊讶呢?这是一个刚刚生下婴儿的产妇,她怀里破旧的藏袍里裹着时不时啼哭的婴儿,藏袍的一角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滴着血水,染红了地上的邦锦花……
我比比划划地告诉她:坐我们的车送她回家。
她先是不眨眼地望着我,之后不住地摇头,摇头。我再次比划着说,送她回家。她仍然摇头。我终于明白了,她没有家,这一点儿也不奇怪。那个年代,在西藏随时可见流浪的男男女女,包括儿童。他们日讨百家食,夜宿千条巷,终年流离失所。我的心疼得滴血,立马决定,让她坐上我的车,送到我们部队的卫生队。不容产妇犹豫和推诿,我就和助手昝义成把我的背包打开,将被褥铺在大厢内,为她做了一个“临时产房”。
汽车启动了,怕她受颠簸之苦,我不挂高速挡,一直用二挡慢慢腾腾地在草原上行驶。昝义成在车厢里照看产妇,不时地给她递水递食品,也算是一个临时的护理员吧!
初夏的藏北草原,草盛花繁。特别是那些西藏特有的邦锦花,五颜六色,闪金射银。汽车前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草地一直伸到天边,微风吹来,草卷浪,花摇头,我巴不得展翅早一点飞到卫生队,但是依然心急车速慢地行驶着。舍不得把这满地的邦锦花碾疼、伤着,舍不得让车上的产妇和婴儿受到颠簸。邦锦花是藏族人民心中吉祥如意的美丽之花,它本该在西藏大地自由竞放。这是民主改革后第一次绽放的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