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走到我所居住的这片小区的某一个街角处的时候,我总希望能在视线框里印出一个类似巴尔蒂斯的街景出来。如果彼时恰在正午,夏天的正午,这种愿望就会更加强烈。
我热爱正午街景的原因在于它是一天中最像梦境的时刻。这个印象在巴尔蒂斯的街景画里得到了印证。
在巴尔蒂斯1933年的《街》里,迎面走来的矮胖男子带着诡异的微笑,旁边是玩球的小男孩,还有奔跑定格的红衣女孩和黑衣男孩,一个戴着高帽的厨师在画面深处发呆,一个黑衣教士背对着观者往街里面而去,稍远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的背影;画面的正中央,一个扛着一块木板的白衣工人正当街横穿而过……这幅画是巴尔蒂斯对他作于1929的同名画作的再创作,原画里的矮胖男子、厨师、抱孩子的妇人背影以及扛木板的工人,都在后面的画作里保留了原有的形象和位置。如果说1929年那幅《街》因色彩和笔触的原因,还有一些街头速写的味道的话,那么到了1933年的《街》里,就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了;黄褐基调上的黑、白、红,精细但笨拙的笔触,画中人物既安静又恍惚的神情,最主要的是阴影的消失,使得这幅画有着浓厚的白日梦的味道。
到了巴尔蒂斯1952年-1954年的《圣安德烈商业街》的时候,是几乎相同的狭窄小街,面对观者的阴郁女孩和背对观者而去的男子颀长的背影,在街边席地而坐的老头儿和同样席地而坐的儿童,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的侧影,还有当街觅食的小白狗……画面的背景是居家用途的房子和一扇扇或开或关的窗户,窗户里有什么,不得而知。最主要的,还是阴影的消失,使得这幅画更像梦境了。
对于我所熟悉的社区环境,我常常只有在盛夏的正午能获得一种特别的超验感受。那个时候,小街里面有隐约的烟尘和蒸气,阳光所带来的眩晕和正午时分的困倦绞裹在一起,使得真实感和存在感全然丧失,不知何来,不知所终,没有恐惧,些微欣快。把这样的体验和巴尔蒂斯的街景放置在一起感受,会有一种特别的且是故意的意义丧失的愉悦。
不是大街,不是整个城市,就是我们自己每天出入的社区,鸡零狗碎,油盐酱醋,胡思乱想又不假思索,不化妆,不打扮,不穿高跟鞋,头发或披或扎,走路或停或慢。……把这最为现实的一切凝固下来,就有了巴尔蒂斯那种超现实的意味。在我的以为中,超现实其实从来就是现实,是时空凝滞的最精致且最漫不经心的现实,是用最好的刀法从现实上片下来的薄薄的纹理美丽的一片肉。
帕慕克在《别样的色彩》一书里,有一篇《春日午后》,里面写道:“人们生活在这里,彼此熟识。他们坠入爱河,最后又与那些把头发染成可怕金色的女子结婚。在我们的口袋里,纸币由于潮湿而粘成一团。”这段话做成巴尔蒂斯作品的配文应该挺不错的。我喜欢这种口吻,皱眉,撇嘴,但又有饱含热情,又喜欢又嫌弃,不知所措,跟我们平常的日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