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父母亲都在单位上班,让我在里弄食堂搭伙好几年,至今对食堂的印象记忆犹新。
那时,办食堂很流行,工矿企业办的称为伙食团,居委办的就是里弄食堂。搭伙者按一比一价格买好代价券和饭票,再加些搭伙费,立即可以使用,非常方便和公道。只是食堂从周一供应到周六,星期天休息,各家自行开伙。
我搭伙的食堂离家很近,穿过马路,路经菜场,走进弄堂右转弯,迎面一幢门牌为6号的石库门底楼就是食堂。进门有个小天井,停放着一辆称为黄鱼车的三轮货车。客堂砌成前后两间,前墙开窗卖饭菜,墙后就是厨房。东西厢房各放几张形态不一的粗木桌椅,尽管参差不齐,但是,被碱水刷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食堂卫生工作搞得好,严格按照操作规则,菜肴烧熟煮透,碗筷高温消毒,若是不放心,可以自带碗筷。我搭伙好几年,从来没有发生过食物中毒。
工作人员几乎都是女性,只有一位身材高大,长着络腮胡子的哑巴男人,我不知他的姓名,随众叫他“哑巴哥”。哑巴主要制作馒头花卷等面食,还要踏三轮车运输。整天脸无表情,埋头工作,只有遇到熟人,才会主动微笑。食堂阿姨待人热情:“阿弟,今天带鱼叫关新鲜,侬吃红烧带鱼吧。”“外婆,毛豆烧丝瓜邪灵(很好),来一客吗?”哑巴不会说话,但是,看见熟人买到价廉物美的好菜,他会眉开眼笑跷起大拇指,甚至还会从嗓子里发出声音,虽然谁也不懂他的语言,但是理解他善良的心意。有人说,哑巴必定聋子,可是,这位哑巴却能听见声音。要不然,大家表扬他时,他怎么会腼腆地涨红脸,低下头呢?
暑寒假,食堂搭伙的孩子更多了,小伙伴们有个特征,每人头颈里挂把开门的钥匙。中午,不约而同走出家门,呼朋唤友,三五成群,蹦蹦跳跳直奔食堂,嘴里还唱着沪语儿歌:“乡下人到上海,上海闲话讲不来,咪西咪西吃冷饭……”
我从小嘴巴馋,专挑好菜吃。所以,不到月底就捉襟见肘,缠着家长要求补助。妈妈批评我:“越睡越懒,越吃越馋,向小朋友学习节约点。”我却强词夺理:“没有吃过的菜,总归要尝尝的,尝过味道,下次就不买了。”我佩服有些小伙伴会算计,到了月底,居然还有多余的饭菜票,可以买只刀切馒头啃啃。馒头加了糖精,甜丝丝的。小伙伴边啃边夸张地朝我炫耀:“馒头味道实在好,又香又甜呱呱叫……”气得我火冒三丈,口水却不争气地直流。哑巴哥看见了,朝我眨眨眼,从厨房取出半只馒头往我手里塞。哈哈,这下我也神气活现了。
要不是亲眼目睹,我不会相信哑巴哥竟然会打人。那是“文革”中,菜场有位年过半百的女营业员,其貌不扬,脸上老搽着厚厚的鹅蛋粉。有一次,她把一角纸币塞进口袋,造反队立即召开批斗会。正巧我路过,看见造反队头头在批斗会上算账:“按每天贪污公款一角计算,一个月就是3元,一年合计36元,这个女人工作已有10年,起码贪污了360元呀。”说着,他操起木棍朝那女人打去,顿时鲜血直流,惨不忍睹……谁也没想到,在场的哑巴哥愤怒得像头雄狮,猛地冲上前夺过木棍,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不知谁说了一句:“造反队也太过分了,连哑巴也打抱不平了。”顿时作鸟兽散,批斗会不了了之。
1976年,我母亲突发脑溢血,需要立即送医院。我急忙奔到食堂借三轮车。正巧,哑巴踏着车子准备外出,见我含着眼泪借车,立即把钥匙交给我。邻居们帮我把母亲送到医院抢救,可惜已经晚了。我母亲弥留之际最后一句话是:“快去……把食堂……三轮车还掉。”说罢与世长辞。我遵母命,把三轮车交到哑巴手里,也不管他能否听懂,把母亲遗言重复一遍。哑巴木讷地点头,突然泪水夺眶而出,嘴里又一次发出听不懂的声音。不过,这一次我听清楚了,他说的是:“走了……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