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心里起了诧异

　　又有老者哀哀说道：“我们原本也是正经种田人家……如此这般人分两色，我们岂不也成了‘堕民’一般？”

　　此言一出，座中老农更显焦躁，立时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起来。原来这宁波的“堕民”，据说是当年元军的后裔。元朝灭亡时，驻守宁波、绍兴一带的元军俘虏，皆临死刑。他们哀求免死，发誓世代为奴。朱元璋遂“定户籍，匾其门曰丐”，又“禁入学读书，禁进入仕途，禁从事工商，禁耕作田地，禁与平民婚配，禁高声说话，禁昂首阔步，禁聚众集义，禁夜间喧哗，禁成群结队”，从此世代成为贱民，专事阉鸡劁猪、担粪桶、收旧货、扫垃圾、卖鸡毛之类的下作营生。这个时候，周祥千台子一拍：“我就来写一张状纸，交到它县府官衙去，讨问一个明白！”

　　清冷夜色里，周祥千舌头打梗，谢绝诸位村农的陪送，提了一盏灯笼，朝着来路晃步而去。柿子树、梧桐树、乌桕树，树声簌簌，黑影幽幽。灯笼照着脚下的石块路，周祥千倒感叹起来，说这人也是聪明，都将石块平的一面朝上，这就砌成了路面；又觉得这路面一块块的纹路，甚像老松树的树皮，这不就走在松树树干上了么？

　　这时候的天象却越发作起怪来。原本丝丝缕缕的雾气，竟片片团团地稠密起来。隐约就在前头白雾里，看见红衣纱裙那么一闪，去入一片竹林。紧上几步，又仿佛见是一个女子的身影。周祥千遂趋步随着而去。

　　夫人卢氏从小儿口中得知，夫君许是去农家饮酒了。虽说适才争吵了几句，到了这会儿毕竟放心不下，就叫了老苍头打着灯笼，沿路到大村迎接去了。老苍头直走到祠堂大树前，也未见到个人影。整个大村除了几声狗吠，漆黑黑没有一丁点声响和光亮，冷风飕飕的，老苍头不免周身汗毛立起。路就这么一条，怎么就没有遇见老爷呢……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身影踉跄而来，脱口叫了声“老爷！”

　　周祥千一路踉跄而来，忽闻一声叫唤，一怔之间，蓦然就醒了。仔细看时，那红影竟成了老苍头手里的灯笼，而自己手里的灯笼，却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熄灭了。这时候，他心里起了诧异，这么黑灯瞎火的，自己竟是从哪里转到了这里……冷风一吹，一个觳觫，酒已醒了一大半。

　　东方破白，原来只是石破天惊的灵光一动。接着就有一缕血色天光，将黑沉沉的夜幕生生撕开一道。须臾工夫，夜幕已被杀出破绽。接着，漫天的红黑撕扯割据，就惊心动魄、恢宏而又惨烈了。其时，广袤四野还在沉睡，又有几人能够看着这天穹之上的血光之相？县前街的县衙大门这时候威风凛凛地打开，一班执杖举旗的“快班”衙役忽隆隆列队出门，后面便是知县冯翊的四人抬蓝呢轿子。这冯翊三十余岁，蓄了些胡子的脸上，眼神尖尖，只是眉毛眼角稍稍吊起，人称“吊眼皮”，自忖却是个不怒而威的模样。这日冯知县早早地穿上了他的七品官服，胸肚上绣着名为“鸿漱”的水鸟补子，然后正正地戴上黑皮檐、红帽纬、素金顶珠的暖帽。这日正是立春节气，地方知县照例要做一趟“彩仗迎春打春牛”的功课，意在劝农，以表官家重视农事、祈求丰收之意。一行前呼后拥出得县衙大门，扛着官衔牌的衙役顶前先行，接着便有衙役鸣锣开道，“当当当当”，一次七响，意为“军民人等齐闪开”；如有百姓不及肃静和回避的，轻者吃杖，重者拿办。

　　此刻冯翊却是心不在焉，另有牵挂———浙江巡捕又是恩师的常大淳，这几日即要亲临宁波鄞县，视察操办团练乡勇之事。上一年的正月，咸丰登基未几，广西金田一个名为洪秀全的不第秀才聚众造反，号称“太平军”。咸丰帝命曾被发配新疆的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赴广西“荡平群丑”，林则徐星夜兼程，却在路上突然病逝。咸丰又命赛尚阿继赴广西。现在这个时候，太平军正被官军围堵在广西永安，两边厮杀尤烈。年前，冯翊拜见宁波知府毕承昭，要说的就是操办乡勇团练事。操办乡勇团练，第一便是事关银两经费。可是宁波地方，本来设关榷税，设卡抽厘，局卡林立，几遍水陆，商民早已怨声载道；冯翊却趁机又弄出一个“红封白封”的办法，专向农人贫户加课税银，又严厉禁绝鄞东一带百姓的私盐买卖，好让盐商多交盐税。这些招数，于毕承昭好处不多，风险却不小。所以冯翊一说操办团练的事，毕承昭便沉敛下神色，王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