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岁末,我从香港去台北,参加台湾笔会主办的“纪念严复诞生160周年文学翻译研讨会”。刚到宾馆,就接到林文月的电话:“你到了吗?先在大堂休息一会儿,我大约半小时后过来。”
她来了,黑色长裤配浅绿上装,风姿嫣然,一如往昔。看见我,她体贴地说:“会馆一楼有家咖啡馆,人不多,方便说话。”我们找到安静的一隅坐下,趁菜没上桌,掏出各自的著作交换起来。她送我纪念《源氏物语》诞生一千年的作品《千载难逢竟逢》,我送她近作《笑语千山外》。两本都是紫色封面,分别附有作者照片。“好像啊!真的好像!”她轻抚着书页频说。
她告诉我前一天正好得了由“日本交流协会”颁授的奖项。这一回得奖的还有翻译《平家物语》的郑清茂。郑与林是当年台大中文系的同窗,两人在校时期就开始日译中。我问起她在美国的生活,得知她一切如常,平日与学者友人如张洪年、李林德等时相往还,倒也闲适,反而每次回到台北就忙得不可开交。这次我特意会前提早一天抵台会她,我们畅谈了足足3小时,“把3年来要说的话都说了”,这是林文月的感叹。想董桥知道了一定会羡慕不已。
终于过了3点可以入住了。林文月见到文教会馆没有行李员,坚持要帮我一起把行李搬去房间,再合力抬上行李架,接着又替我校好空调,洗净水壶,装满水,插上插头,这才放心离去。
11月29日晚,彭镜禧教授设宴邀请外地来客,饭局上的宾客只有我和主讲嘉宾余光中教授两人。这一回余师母因腿伤未愈,不能同行,余先生竟是独自一人坐高铁自高雄前来的。当天得知余先生刚和齐邦媛教授两人同得了行政院的文化大奖。第二天就是会期,余先生和我相约共进早餐。由于前不久应邀撰写余光中译德译绩一文,我正好在餐桌上向余先生讨教有关问题。余先生认为文学翻译到了更高的层次,不是讨论对错,而是在乎如何体现原著风格的问题,大家还对当今文坛译坛欧化语泛滥成灾的现象不胜惋惜。
余光中的主题演讲内容丰富,条理分明,最难得的是把两篇从未刊印过有关翻译的英文论述披露出来,其中一篇是答词。这篇文情并茂的答词,乃余先生当年在我担任香港翻译学会会长期间领受学会荣誉会士衔时所撰的。年过八旬的诗人,在整天的会议中腰板挺直,全神贯注,直到五时过后,才独自返回中山大学。
赴台之前,林青霞与我相约,要在12月1日星期一下午去台湾大学听白先勇讲《红楼梦》。她千叮万嘱,这次专程来台听课,要我事前保密,只跟白先勇说与友人数名结伴,以便到时给他一个惊喜。当日下午天色阴沉,一行人兴致勃勃。进了台大,青霞跟同行的女儿说,“好好看看校园,这是我当年考不上的大学。”我心想幸亏如此,否则中国影坛上就少了一颗巨星!
3点半的课,白先勇3点钟就到了。我明白认真严肃的教师,在课前必须凝神屏息,好好备课,哪怕这门课他已经耳熟能详,至于寒暄待客的事得在课后才能处理。旁边的讲堂足可容纳四五百学生,听说报名的有两千人,向隅者众。那天白先勇讲的是《红楼梦》第66到68回,3小时的课,把尤氏姐妹的悲楚哀怨、酸凤姐的泼辣阴险,讲述得绘影绘声,淋漓尽致,说到动容处,眉宇中透显悲悯,声调里流露真情,偌大的讲堂鸦雀无声,瞬息间使听者悠然神往,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已超越时空,回到了数百载前的岁月。
旅台四日,先后与多位好友相晤相聚,时短而情长,念及他们对人的诚,处事的敬,特为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