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时就读的小学,打虎山路第一小学成立六十周年了。
六十年前,打一小学还是一所极平常极普通的小学。坐落在杨浦区西北角的打虎山路北端。它的周围散布着鞍山二、四、五村,和以后陆续建造的六、七、八村。这所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小学,和同时代所有工人新村新建的小学一样,一样的平房校舍,一样的白墙黑瓦的尖屋顶,一样的绿草如茵的大操场,甚至一样的从手摇到电动的上课铃声。正是共和国诞生不久青春朝气勃发的年代。学校代表着当年新中国对工人子弟的关怀。学校接受的就是周边的工人子弟。我的同学大都家里很穷。放学后,会有同学去捡菜皮、卖棒冰,帮助家里艰苦度日。每次新学期开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父母在灯下为着学费发愁苦恼的神情。
我家住在鞍山四村107号二楼5室。那是一栋红砖砌的三层楼公房。现在还在。推开朝南的玻璃窗,打一小学就在我的眼前。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可以听见学校灰色的高音喇叭里,“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美丽的姑娘”的歌声随着茫茫的大雾,清晰地飘过来。夜晚,星河灿烂,从学校的上空横贯而过。童年的我有时会一个人伏在窗前,望着深邃无垠的浩瀚星空,久久地发呆。
我小学四年级转学到打一。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吴天真老师。我们都是学校附近的工人子弟,基础差,吴老师总是很耐心,反反复复地教我们。她还给我们讲自己抗战时溯长江西进一路颠沛流离的艰难,讲列宁青年时在母亲教育下决心戒烟的故事,讲旧社会人们赌博卖儿卖女倾家荡产的往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一辈子没抽一支烟,对赌博麻将没有一点兴趣,就是小时候吴老师教育的结果。小学毕业后,我和同学经常回去看吴老师,她住虹口公园后的山阴路上一条宽宽的弄堂里。在我们这些穷孩子的心目中,那里就是人间天堂了。每次到吴老师家,老师都会拿出很多零食招待我们。我第一次听到左翼作家蒋光慈的名字,就是在吴老师的语文课上。教算术的是朱老师,他长得高大英俊,把枯燥的算术讲得明白有趣。我喜欢文科,但后来数学也一直喜欢,就是受了朱老师算术课的影响。毕业时,朱老师还特别提醒我们要尊敬老师,不要忘记小学的老师。我一辈子对教过自己的老师的感恩,就源于此。直到今天,逢年过节,我都会给小学的朱老师、翟子庚校长、大队辅导员李梅兴老师等打电话,问候致意。五年级的时候学校作文比赛,六年级两个班的同学得了第一、第二,我得了第三名。吴老师和学校送我去杨浦区少年宫的写作班学习,还把我的作文推荐到学区去展示。从此,写作、文学、作家,就成了我童年所有梦想里最向往的一个梦。
吴老师病重时,朱老师带信给我,说吴老师特别想见我。我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我到她病房时,她已经昏迷了,不省人事。朱老师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地对她说,吴老师,你最喜欢的学生毛时安来看你了。话音落地,吴老师竟然奇迹般地慢慢睁开了眼睛,泪珠顺着眼角滑了下来。我强忍着悲痛,久久握着吴老师的手,默默地看着她消瘦的脸庞和花白凌乱的头发,想起了老师年轻时慈母般的模样,她对我的耐心而严格的鼓励批评教育,想起了她在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工人的儿子身上所倾注的心血。
打一小学是工人新村一块精神的绿洲。六十年来她无私地哺育了周围无数工人的孩子。就我家,先后两代五个人从这里走向社会。六十年来她让每一个出身寒微的工人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梦想,然后,怀着一份梦想踏上人生的漫漫长路,然后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赶路的背影……是的,我无法忘怀,老师那永远的目光,默默地鼓励我前行,给我力量,让我战胜自己的犹豫、软弱、动摇。他们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使我一直能怀着一份永不破碎的梦想,前行,就像夸父追赶太阳,坚定而热烈。
我想,教育,除了给予知识,就是赋予孩子梦想,让梦想展开翅膀自由翱翔。我的母校,打一小学,就是我梦出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