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璧是我大姐的女儿,祖籍广东中山,祖父李伟先是上海著名的收藏家,曾把许多国宝级的珍贵文物捐献给上海博物馆,受到陈毅市长的表彰。老先生为孙女取了一个内涵深邃的名字——李璧传,昵称阿璧。她不负祖望,勤奋、孝顺、善良,在钢琴演奏与教育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绩。去年,应她之邀,耄耋之年的我第一次走出国门,与她相聚。
1 短小灵巧的双手
阿璧1982年赴美,在夏威夷已定居30多年。她四岁就开始学习钢琴,克服了手指短小的先天不足,经过艰苦磨砺,成了夏威夷闻名的钢琴教育家、被世界众多国家认可和赞许的钢琴演奏家。现在她住在夏威夷的首府火奴鲁鲁,这里因盛产檀香木而被移民来的华人称为檀香山。
她和几个弟弟出国前,都曾得到过我老伴在英文方面的指导,所以姐弟几个常念他的好。如今,老伴已故世三年。我知道,阿璧此番邀请我去檀香山,是希望用那儿的鲜花和海洋洗涤我失去老伴的痛楚,护持我走出晚年的孤寂和苍凉。还有,再次聆听久违了的她那美妙的琴声……
夏威夷,是我向往已久的美丽岛屿。半个多世纪前,我老伴远涉重洋赴美留学,乘坐的是轮船,航程的第一站就是檀香山。那时的檀香山盛产菠萝,菠萝园的自来水龙头里放出来就是菠萝汁,供上岸休息的乘客免费畅饮。老伴也曾周游列国,但他认为世界上风景最好的地方要数夏威夷。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到这个“最好的地方”,来圆一圆梦了。
阿璧到机场接我时,把一个紫红色兰花的花环套在我脖子上。我问:“花环能保存几天?”她心领神会,俏皮地回答:“放在冰箱里,保质期至少两周!”我没有表白什么,但聪明、善良的阿璧一定知道我想要干什么……
阿璧的家很简朴,除了客厅里那架硕大的三角钢琴外,绝没有像国内那种“土耳其皇宫”式的豪华装修。当然招待我的那间客房还是蛮惬意的。从立地窗远眺,绿水青山,繁花锦簇;启程时上海还是春寒料峭,只有跳街舞的老太太们敢于将短裙穿在连裤袜外面,我则还穿着薄簿的羽绒衫,而这里不论男女老少一律穿T恤,你要怎么穿就怎么穿,绝不会有人探头探脑,指手画脚。
阿璧一早要去学校上课,下午要教孩子弹琴。我起床后就能享受到她为我准备的温(州)式早餐。白粥、乳腐淋上麻油,虾皮蘸黄酒,外加一杯现榨的果汁。留言条上总是写着“三阿姨,下午四点,我教完孩子带您去兜风”。她每天的事都排得满满的,但却有条不紊,一切都靠她那双虽然短小却又十分灵巧的手来完成。
无论是外表或内在,她都不像已年逾花甲、在上海小囡嘴里都要称“阿婆”的人。她的车技十分棒。她带我盘绕上山,有时连续几个接近90度的急转弯,向上望是无际的云端,朝下看是无边的大海。年届八旬,少有这种惊险镜头的我,却一点也没感觉啥,因为阿璧始终给人一种安全感。
2 走出大饼油条店
年轻时,阿璧的三个弟弟去了安徽插队落户,她作为唯一的女孩留在了上海,在南京西路茂名路口的一家大饼油条店卖筹码。也许是弹钢琴练出来的手势,她收银和数筹码的速度娴熟而快捷,招揽了众多排队买早餐的上班族们,令周边同行们刮目相看,可谓“风景这边独好”。
每天从凌晨四点到下午两点,整整10个小时紧张而呆板的工作,阿璧坚持了七个年头。在文明和知识遭受摧残的荒诞年代,她的钢琴被抄走了,琴谱被烧了。她在自家饭桌边画上了黑白琴键,背诵着,比划着,此时无声胜有声。她无法与命运抗争,有的只能是忍受和等待,用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和皓首穷经般的虔诚,坚持着自己的音乐梦想……终究,阿璧用整个青春年华等来了十年离乱后的云开日出,用生命的执着迎来了被荒芜了十数载的大学校园的和煦春光。春发、夏繁、秋收。1978年秋天,伴随着钢琴曲《松花江上》,阿璧,这片红于二月花的“霜叶”,幸运地飘逸在艺术殿堂——上海师范学院的校园。当时的《解放日报》以“艺术学院喜得人才”为题,特别赞许了阿璧的钢琴成就:“上海师范学院艺术系招收的新生李璧传所演奏的钢琴曲《松花江上》,处理细腻妥帖,较好地体现了乐曲的思想感情,达到了独奏的水平。”她终于走出了那家大饼油条店。
筹码换成了琴键,琴谱比账本更珍贵。她用乐观和自信扬起了生命的风帆,开始了人生新的征程,并不无感慨地说:“这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记得她上班的最后一天,我和我妹妹舍近求远,特意跑到她店里买粢饭、豆浆,她的同事给的量足足是平日的两倍。
3 黄昏海岛飘琴音
日夜苦读(弹),四易寒暑后,阿璧结束了大学生涯,走出国门,来到了夏威夷,开始客居异国他乡的另一种生活……
1984年,她获得夏威夷大学硕士学位。在夏威夷大学钢琴协奏曲比赛中,她名列榜首,成为该校第一位同夏威夷大学交响乐团合奏美国作曲家格什温名作《蓝色狂想曲》的中国钢琴家。两年后,她成为该校的一名教师。
初来乍到,立业的前提是生存。现今留学生抵达美国时,先要想的是买电脑、手机,也有加入健身俱乐部的,买车的。他们无法想象的是,八十年代出国的学生口袋只有40美元。经人介绍,她每星期周末飞30分钟到一个小岛Lanai教琴。这个岛上的居民只有约2000多人,学生年纪从5岁到50岁不等。她乘坐的5人小飞机经常是只有她和驾驶员,整个机场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如果她迟到了,飞机会等她。机场有时停电,就开汽车用尾灯导航。
阿璧这次抽空把我带到了Lanai。小岛发展甚快,目前已有两个顶级酒店,包括国际知名的四季酒店(Four Seasons)等,岛上居民多数从事旅馆业。飞往这儿的有小型飞机,也有大型飞机。由于酒店出名,游人与日俱增。
去我们住宿的酒店路上,我们遇到了阿璧当年教过的学生,阿璧和她在车里遥相招手问候。到了酒店,我们又遇到了一位阿璧前些年的学生。如今她正是这家酒店的大堂经理。真是桃李满天下!
晚餐前,岛上游客们的夜生活还未开始。我们经过大堂,看到咖啡吧旁有一架斯坦威钢琴,我一时兴起,说,阿璧,为我弹支曲子吧。阿璧点头,去问了那位小姑娘经理,经理满脸堆笑地说:“当然可以!好久不听老师的演奏了呢!”于是,阿璧坐在钢琴前,活动了一下手指,弹了一支委婉而深沉的曲子。
对于钢琴我是外行,只觉得仿佛幽梦般凄清缠绵。阿璧告诉我,这是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的名曲《爱之梦》。接着,阿璧又为我弹奏了一支她专门为我而作的曲子,依然是委婉而深沉。这回,我读懂了。这是为安抚我丧夫之痛,为追思我的丈夫、她的姨夫而创作的。用宋美龄女士当年安慰护持一位失去亲人、悲伤逾恒的朋友的一席话来诠释:死亡不是光的灭绝,而只是灯熄油尽,因为黎明总会来临。
黄昏时分,夜色苍茫,小岛有几分凄然,但情切切,意深深,音乐能飞越国界。相信我那远在天国的老伴,一定会感受到阿璧的缅怀情深和这来自小岛的琴音。
4 跨海越洋架桥梁
阿璧没有如雷贯耳的显赫名声,只默默耕耘在钢琴这块田地上。练琴、教琴、演出、交流,她恪守着人生能量的转换和守恒定律,犹如每天拍打着火奴鲁鲁海岸的涛声。
她经常应邀在亚洲、欧洲、南美洲等地举行独奏音乐会,演出和演讲过的国家和地区多达50余个。阿璧把中国人特有的勤奋和博爱,用琴声传播到世界各地,特别是华人艰苦创业的地区。1996年,瑞典电视台实况转播了她的独奏音乐会。当地报纸的评价是:“李的演奏音乐色彩表现特佳,演出完美无瑕。”演出结束后,当地一家中国餐馆的老板还特地请她吃饭,并赠给她一套精美的茶具。
当然,最令人难忘的是1991年5月,她回到祖国,在上海音乐厅举行的独奏音乐会。当时有幸邀请到了贺绿汀、丁善德、曹鹏等音乐大师莅临指教。演出最后,她表演了贺绿汀先生的《牧童短笛》。琴声一落,人们不但对演奏者报以热烈的掌声,还把尊敬的目光和微笑投向了贺老……此后的十数年,她热衷于国与国、校与校之间的交流。她协助主办,邀请了孔祥东、李民铎、司徒汉等著名音乐家来夏威夷讲学演出。由于她的努力,中国音乐学院、上海师大、同济大学等都与夏威夷大学开展了交流活动。
她为中外之间的音乐架起了沟通的桥梁。很多赴美的同行都得到过她事业上的支持和生活上的照顾。那桥梁就像火奴鲁鲁岛雨后天空一弯弯瑰丽的彩虹……
5 海魂花魂伴忠魂
离开檀香山的前夕,是我唯一没有听到阿璧琴声的一天,她腾出了一整天的时间,陪我参观了珍珠港事件中被日军击沉的“亚利桑纳号”战舰陈列馆、日本签署投降书的密苏里军舰纪念馆……我们又路经张学良将军的墓地。那是在岛的东北角,背山面海,风景秀丽。
阿璧没有忘记把我带到海边,从车尾箱里拿出那串依然鲜艳的紫色花环,套在我的脖子上。她请游人为我俩拍了我在夏威夷唯一的一张留影。阿璧身着印有黑白琴键和五线谱音符的桔红色T恤,如似锦的晚霞。她笑看夕阳西坠,且将喜迎旭日东升。我则向大海抛出了我给老伴的信物,寄托那随着海浪起伏飘动的花环,送去海魂、花魂和我对他至死不渝的爱的忠魂……
在夏威夷的这些日子里,我得到了阿璧的热情款待、悉心照料。出行自如,衣食无忧,连回沪的行李都是她帮我收拾的。为了怕超重,她用磅秤称了又称。我买的礼物如何分配她都替我规划好了,还开车到大老远的有打折的地方。我的钱省了,她的汽油费多了。更重要的是,她用真情努力地抚平我心灵的创伤。
不远万里来到异国,老伴的身影似乎就陪伴在我身旁。我们相濡以沫四十余载,他的渊博学识和人格魅力令我终生受用。我常常背诵苏轼的那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临行,我告诉阿璧,希望她能为此词谱上曲,我则进老年大学的钢琴班,学它一年半载,争取和她“四手联弹”这首堪称千古悼亡辞之魁的佳作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