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烧掉了自己写了40多年的日记,我没计划过这样做,但是一天早上醒来时,我忽然想到,是处理它们的时候了。
我扳开炉子的烟道阀门,点起一小堆火,然后开始把一摞摞日记本放在火上。它们一开始烧得很慢,不情愿。几页纸从边上燃起来,烧到了我写下的文字,一团浓烟悠然旋入烟囱。这是几小本硬皮笔记本,装订在一起,边上封着胶带,蓝色和绿松石颜色的塑料封面抽缩着打起了卷。当初买笔记本时,我觉得这样的颜色可以避开邪恶之眼:偷窥的眼睛、评判的眼睛。
我不愿意别的什么人看我的日记,永远。隐私也许是我现在忍痛割爱的主要原因。孩子们今年在我这里住了一夏天,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他们眼看就要成年,搬到他们各自的新家,过他们自己的生活。几年前,孩子们到了向我保守秘密的年龄,对于那些最爱他们的人也有了心理隔阂,开始做起了他们的父母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他们也好奇地想知道大人们有什么秘密,这让我触动很大。一旦孩子对什么事有了兴趣,谁也挡不住他们好奇心。
我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曾经在我父母的抽屉里找他们的信看,想知道他们是怎样走到了一起,在何种生活状况下有的我。
我是在14时开始写日记的,当时写得如醉如痴,每天坚持写,到了上大学时,我已经用几种颜色的墨水,在泉涌般的情思驱使下,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几百页日记。成年之后,当你感到孤独无助,或者焦虑难眠,写日记就成了一种自我抚慰的方式。
产生将日记付之一炬的想法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小时候,我在祈祷时就默念着:“如果我在睡梦中离开人世,希望上帝把我的灵魂带走。”我的灵魂在我的日记里,这是我的牵挂,如今我已40几岁,如果真的有一天在睡梦中死去,我不希望随便哪个旁人拿到我的日记。
我在日记里写到了当年结识的坏男友、恶毒女孩。我写到了产后焦虑的痛苦、初为人母时不知如何做是好的困惑和不安。都是些陈年琐事,我不想让孩子们拿着嚼腊。
生活就像是在玩爬坡和滑梯游戏,起起伏伏,有得意时,也有失意时。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爬上去、跌下来。等我们到了一定年纪才醒悟,向上爬成了我们的全部,目标都已忘记,这时我们才感到了疲惫,才知道智慧生活、三思而行,才知道停下脚步,欣赏人生路上的风景。
日记燃了起来,我明白了,自己是不想让孩子们知道,我在这场生活中的爬坡游戏中重重摔下来时,是如何的痛彻骨髓。那些经历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沉重,我想让他们记住的是,我是个在跌倒后能勇敢爬起来的人,他们是和一个坚强的人、一个百折不挠的人一起长大的。
我把一年年的日记接连放在火堆上,没有停手。火焰越来越旺,日记本扭曲着,噼啪作响。火苗直上炉膛,烟灰飘进了屋子。
热气灼人,我退后了一点,心里有一种回归原始的快感。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日记今日一失,将再也无法复原。和写日记一样,后悔也是我的一个老习惯。
日记本在燃烧,我以一种好奇的目光注视着,这火焰有一种残酷的美,仿佛在宽慰着我,同时也在折磨着我。但是我也有一种解脱感,这也许是我处理它们的最好方式。
可以说,这是一次心灵净化的过程,我把无数的痛苦和烦恼放进了熔炉。我心头的万千思绪,正随着那些凝结着我的喜怒哀乐的日记一起化作一缕青烟。
让往事飞,这不也是人生中的一大智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