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海运,何为天池?
庄子《逍遥游》篇以鲲鹏的故事开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读这段话有很多疑惑。特别是:大鹏为什么要飞离北冥往南冥?什么是海运?什么是天池?都是疑惑。去读一些著名学者的论著,反倒疑惑更甚:“海运”解说为“海风动起”,或“海水翻腾激荡”;“天池”解说为“天然大池”。这就要问了:海风动起,海水翻腾激荡,这种海况无时不有,鲲鹏就在这样的海况长到几千里之大,为什么要突然飞离呢?天池,是“天然大池”,就这么简单?似乎小学生的望文生义!难道还有非天然的大池任由鲲鹏自在逍遥?总之,有这么多疑惑,这整段文字的意思就读不明白,就必然理解有误。
本篇主旨是“逍遥”,大鹏飞离北冥往南就必然与逍遥有关,这就为理解这段话,理解什么是海运和天池,定了方向。特别是“海运则将徙于南冥”这句话,对,就是这句话,不用再添一个字,就清楚地说明:是因为海运,或是等到海运了,大鹏就飞离北冥。所以,海运是大鹏飞离北冥的原因,或时机。应该不是时机,而就是原因,是使大鲲在北冥呆不下去,非得化为大鹏而飞离北冥不可的原因。这样的原因,就该是北冥海域发生了巨大的灾变,比如海水消退成陆,海,没有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沧海变桑田,或沧海成荒漠。
再看“海运”之运,有动、行走义;《说文》曰“移徙也”。那么,这种海之动、海之行、海之移,绝非小动、小行、小移,而是让大海翻个底朝天的大变动。其结果是大海见底了,变成了桑田或荒漠,“海水翻腾激荡”的海况没有了。这对于鲲鹏真是大灾难,无法逍遥,非迁离不可。
所以,这段话就阐明了大鹏飞离北冥往南的根本原因。海运,是大鹏飞离北冥的直接原因;而天池,则是鹏飞往南冥而非别处的直接原因。
知道了海运,天池就好理解了。天池,不是什么“天然大池”。天池之天,并非“天然”,而是“天堂”之天,是“极乐世界”的极乐之意。天池是水族们的极乐海、逍遥池。大鹏迁飞南冥,就是飞向它的极乐之海。北冥在海运之前也是天池,所以鲲鹏长到几千里之大。鲲鹏的故事,庄子说了一遍,再说第二遍,两遍不一样,第二遍说鲲鹏所在的海域在穷发之北,叫冥海。还特别说明:“冥海者,天池也。”可见,鲲鹏的原籍北冥海域,也就是冥海,原本也是天池。
还可以看到,大鹏之所以迁飞南冥,而不是别处,比如东海,因为东海不是天池。在《外物》篇,庄子讲了一个任公子钓鱼的故事。这位独钓翁,找来大竿粗绳巨钩,用五十头牛作钓饵,蹲在会稽山头,投钓竿到东海,蹲了才一年,像鲲一样的大鱼就成了这位钓翁的渔获。对鲲鹏来说,这个东海不太平,不能说是天池;故只能往南冥去,因为“南冥者,天池也”。
西晋大学问家郭象撰《庄子注》,好像也知道什么是天池。他在《逍遥游》篇“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句有注云:“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是说小鸟有自己的逍遥之林,并不羡慕水族们的天池。再看什么不是天池:《大宗师》篇“泉涸,鱼相与处于陆”,这涸泉就绝非水族的天池,或可“相濡以沫,相嘘以湿”于一时,却再也不能逍遥了。
大小寿夭,有序分明
在《齐物论》篇,有这样一段话:“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初读这段话也以为不顺,要说是悖论,自己就不认可。论者就是读成悖论的。有很典型的译文是:“天下没有比秋毫毛的末段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而彭祖却是短命的。”译文出自一位研究庄子的著名学者,并且有注释说这是庄子的“诡论”;还引另一位学者的论述:“不仅是相对主义,而且是诡辩。”读这样的译文和注释,就相信这段话是诡辩,可不必当真话来听,可说是定论了。
庄子是有诡辩。他与惠施在濠梁之辩,就是愚蠢至极的诡辩而令自己完败。然而读庄子全书,他绝非诡辩,而确实是严肃负责的大智者,他的话有理性,是能听得进的人话。自己相信他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是胡说八道,不是玩文字游戏,不是诡辩。他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与我们今人不一样,把庄子的语言当作今人的话来读,肯定不成。
细读这段关于小大寿夭的话,在“天下”后面很明显是省略了“之物”二字。再看“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两句,也不是结构完整的句子,却并非在抄写、流传的过程中有脱漏,而是有省略,句义也不是如论者所注释的那样简单。先试读“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句,就分明是省略了结论:“秋毫之末为大。”以此理解作补文就是:“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秋毫之末为大。”这就句子完整而句义不变。再看“而泰山为小”句,也分明省略了前提:“莫小于泰山”。对之作补文就是“莫小于泰山,而泰山为小”。也是成立的。对“殇子”和“彭祖”句也同样作补文,这整段话就可以完整地表述为:“夫天下之物,莫大于秋毫之末,而秋毫之末为大,莫小于太山,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殇子为寿,莫夭乎彭祖,而彭祖为夭。”
补全了省略,句义明确,读得顺,符合常理,符合事实,自信是对的。当然也只是一种读法,一种理解,不是要改写原文。还以为,读出这段话有省略,是出于对庄子的虔诚和景仰,相信庄子原意就是如此。再说,说秋毫之大,论泰山之小,离不开特定的条件和前提。在尺度不大于秋毫的范围,秋毫是大的;在尺度不小于泰山的范围,泰山是小的。庄子没说秋毫比泰山大,也没说泰山比秋毫小,并不颠倒秋毫与泰山的大小。可见这段话没有诡辩,这里也无需诡辩。再来说殇子之寿,论彭祖之夭,也是如此,就不赘述了。
要说庄子是相对主义。就自己而言,是“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在论者呢,没读出省略,不能说对这段原文有正确的理解;所断言的“相对主义”,也就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