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在上交音乐厅的演艺厅，小提琴家黄滨同钢琴家郑吟合作，演出了莫扎特的五首奏鸣曲。原先感到曲目安排重了些，但音乐会结束后，我心中生出了欣赏大音乐家的艺术才会有的感受——哪怕曲目繁重，你也惊奇：已经完了？不会吧？我还想听得更多！这样一套并不戏剧化的曲目，结束后有不少人起立鼓掌，看似不寻常，我却非常理解，因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坦白说，上半场的《e小调奏鸣曲》演完我就想起立鼓掌了，忍到最后而已。

　　她们的演奏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说来非常“简单”，两位音乐家仅是忠实传递出莫扎特作品与室内乐演奏本身的魅力。然而要实践这份“简单”，在当今的世界已经弥足珍贵。因为其中任何一方面做起来都足够、足够难，两方面合到一起就更是难如登天。

　　为何杰出的二重奏如此宝贵？首先，这要求两位音乐家在水平、修养方面势均力敌。名气可以不对等，但艺术是要对等的，否则这一组合的发展还是会有很多问题。一方会成为（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伴奏，而室内乐杰作中并没有单纯的伴奏。两位出色的演奏家各有自己的事业，有多少时间来配合也是一个问题。室内乐所要求的“默契”，从大方向说，是对于作品理解、表达观点的一致；从细节上说，需要具体到每一句怎么表现，自由速度怎么用，快慢、层次、轻重都是要“磨”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莫扎特音乐还特别地难于表现。风格的纯净，平衡的比例太重要了，用穆特的话说，一个错误的重音就可能毁掉演出。但是，表现这些作品又恰恰不能束手束脚，音乐中人性的、戏剧性的内容太丰富，演奏者需要有强烈的主观投入，却又一定要在原作风格允许的范围之内来投入。这些问题如果解决得不好，听那样的莫扎特就可能是“痛苦的”（贝多芬或勃拉姆斯还好一点），可如果解决得好，就是极大的享受，15日的演出就是这样的享受。

　　可能是最初没完全进入状态的关系，黄滨演奏《G大调奏鸣曲》第一乐章时，偶尔发音有点薄。从后一个乐章起，小提琴家就展现了出众的古典风格的美声。她揉音用得不多，音响整体清秀，却始终不失一份淳厚与内在的风骨。这种声音的“美”和“韵味”完全是从她的整体演绎中建立起来。她的运弓流畅完美，换弓几无痕迹，把握慢乐章的长线条无可挑剔。而这样的控制力，仅仅是表达修养的工具。分句的处理充满新意和自发性，小提琴家有时刻意“直来直去”，却不损伤音乐内容，有时一步登顶，仿佛寥寥数笔间，便将莫扎特的深度与人性发掘到淋漓尽致。《e小调奏鸣曲》结尾的一组短句，或《A大调奏鸣曲》末乐章的某些段落，至少在现场听，音乐表现的力量同格鲁米欧的唱片相比也逊色。

　　黄滨的演奏如此不同凡响，郑吟的钢琴部分同样一点没有失色。她并不模仿古乐器而弹得轻柔，相反，是充分发挥现代钢琴的特点，效果却十分“莫扎特”。触键饱满，有分量，又控制得那么好，音粒的圆润、分明，色彩的丰富、清新，在当代舞台上不失为典范。歌唱乐句中累累如贯珠的效果，颤音的干净和均匀，听着就舒服，太舒服了。《降B大调奏鸣曲》中一些快速的段落，她们的演奏比通常的情况还要快，钢琴部分却做到气息纹丝不乱，每一乐句的表达性依旧丰富；《A大调奏鸣曲》终曲那许多迅疾的跑句中，触键还是那么讲究。这是真水平，也是真正了解莫扎特风格的演奏，难怪傅聪很欣赏她。

　　有人误以为莫扎特“技巧简单”，其实要演奏得好，控制力这方面真的磨死演奏家。黄滨与郑吟完成得很精彩，但更精彩的是她们的配合：对音乐的理解如此默契，速度变化谁也不用等谁，音量的轻重、音乐表现的分量，各自没有拘束，又完全不会压倒对方。不夸张地说，世界各地真正有欣赏能力的听众都在热切期待这样的演出。如前所述，杰出的二重奏的出现比独奏家更为不易。听了当晚的演奏，我认为该组合正走在通往大师水平的道路上，如果能持续发展，在这个时代的室内乐演奏史上是能够记一笔的。就短期而言，我希望尽快听到她们的贝多芬、舒伯特、巴洛克音乐和法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