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届、六九届、七七级……这些看似毫无生命气息的数字后面，隐藏着多少爱恨情仇，记载着多少特殊时空里那些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就像走进一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巷，每一户的门扇后面都写满了让你讶异、让你感动、让你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的文字。

　　1.划清界线

　　一九六九年隆冬的一天晚上，特别寒冷。沈嘉毅的母亲从南京路沿着市百一店拐入西藏路。夜已近子夜，马路上人影稀少，从苏州河上吹来的寒风，冰冷刺骨，河水漆黑发亮。她双手裹紧大衣，快步穿过几乎没有行人的西藏路桥，向回家的方向疾步快走，耳边不时回响着市革委会专案组人员冷冰冰的话语：“昨天清晨，你丈夫畏罪自杀。为了你的家庭，你要端正态度，和他划清界限。”她提出要求看一下丈夫的尸体，专案组的人似乎很为她着想，淡淡地回答道，“他从八楼窗户跳下的，尸体很难看，还是不看为好。从和他划清界限来讲，也最好不要看，我们会把你的表现记录在案的。这也是你的政治表现之一。”

　　她到家时，时间已经很晚了，家人都已睡着了。她不想用这一不幸的消息去弄醒他们，只想自己尽快上床好好哭一场，好好流一场眼泪，冲洗掉心灵的脆弱和苦痛，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再去面对家里的亲人和所谓的划清界限。她进了家门，摸黑直奔自己的房间，上了床，没有开灯，也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这一夜，注定是她的无眠之夜，第二天早晨她很早出门，避免和家里人见面，脑子里一直在想如何将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他们。傍晚，她和往常一样按时回家。这时婆婆已在厨房间将晚饭准备好了，她极力表现出和往常一样，吃饭时谁也没有说话，似乎大家知道有什么不幸的消息即将来临。

　　自从丈夫被隔离审查后，家里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她总是嫌孩子们吵，嫌他们穿拖鞋走路声音响，而现在家里总是静得出奇，似乎孩子们知道弄出声响可能会使家里遭受灾难。吃完饭后，照例婆婆抹桌子洗碗，尔后，她默默来到婆婆和嘉毅的房间，轻轻地拉上了窗帘，叫上家里所有的人，要两个女儿坐在奶奶的床沿上，自己将儿子嘉毅搂在怀里，坐在她们对面嘉毅的床沿上，这时，婆婆已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她看了一下大家，说道：“两天前你们的爸爸跳楼自杀了，是畏罪自杀，专案组要我们和他划清界限。”她的口气异常平静，似乎在讲的事情和自己无关和这个家庭无关。这样的口气和表情感染了大家，每个人只是默默地坐着，一点声响也没有，似乎家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家庭是不可以有眼泪的，是不允许哭出响声的。她尽量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平静，用眼扫了一下大家，轻轻说了一声：“大家知道了，就可以了。天气冷，早点睡觉吧。”

　　两个女儿慢慢地起身，低着头回了自己房间，婆婆也默默地回到厨房间里，没有开灯，摸黑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也不动。整个家里还是一点声响也没有。她起身轻轻地摸了一下嘉毅的头，重复一遍：“天气冷，早点睡觉吧。”便离开了他们的房间。

　　嘉毅慢慢地转身趴在床上，把头埋进了冰冷的被子里。他还听不懂什么是畏罪自杀，什么是划清界限，但能感受到如此沉重的气氛，知道在这样的气氛里妈妈告诉自己的事情，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并隐隐约约感到爸爸可能不是一个好人，或者做了不好的事情。他暗暗下了决心，爸爸的自杀不能告诉任何人，爸爸的事情也永远不能对任何人讲。

　　从此沈嘉毅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家里再也没有人提起爸爸或者和爸爸有关的事了，爸爸单位里来人把妈妈房间里的书桌、沙发椅子和好多书还有电话都拿走了，佣人阿姨也回家了。妈妈把奶奶从乡下接来了，又把凡是有爸爸的相片全部收了起来，吃的东西开始变得简单了，以前他爱吃的小点心也少了许多，过节时妈妈也不给他买新衣服了，将姐姐的旧衣服改一改让他穿。两个姐姐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多了，他不用去幼儿园了，和周围小朋友一起玩的机会少了，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太愿意和他们玩了。虽然他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也不敢问，只能默默忍受着这一切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