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我们在介绍一位艺术史传奇大师的辞藻里,反复出现“伤痛”“苦难”“殉道者”这些,艺术必须要煽情才能感人吗?反过来,若没有苦难的经历、没有为艺术殉道就不是好的艺术了吗?我们当下的普遍审美是否依旧还停留于情感的描述,而非理智的思考与思维的探索?
有这番感慨源自于在上海余德耀美术馆的贾科梅蒂回顾展即将结束前再一次前去观摩时的体会。这个规模据说是“全球最大”的展览,从今年3月22日开幕迄今,即将于7月31日落下帷幕。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该展讯息就已在大大小小的各家媒体“抛头露面”;展览开幕后的各种刷屏,刷作品的,刷评论的,刷口碑的,更是铺天盖地。当然这不仅仅是私人美术馆在宣传上的卖力,也确实是因为贾科梅蒂是一个堪称“伟大”的艺术家,确实值得被推介、被刷屏。而其中,贾科梅蒂的挚友、法国作家让·热内的那句“美只源于伤痛”最为人所津津乐道,似乎渲染了贾科梅蒂作品的悲剧美学,似乎就和梵高的遭遇一样为人所津津乐道。
然而,在我们今天这样的和平时代,处处是消费主义、处处是娱乐至死的时代,我们真能因一句“美只源于伤痛”而对贾科梅蒂的作品有共鸣吗?就笔者来说,学艺术史的时候也是了解到各种经历和背景的艺术家和大师,然而我坦诚对“悲剧”“苦难”这类有同情,却说不上是共鸣;对这些词的引用,更多是以“史学”眼光去做鉴赏或相应的研究,抑或是在审美和精神层面的“情感训练”。说实话,要说共鸣的话,还是那天顶着“40℃+”的高温去看展览的当头烈日让我更感同身受。
有意思的是,当时和笔者一同前去的一位非艺术圈朋友,我和她提起贾科梅蒂的作品被很多人冠以“伤痛”之名,她马上就来了一句——
“为什么说贾科梅蒂是伤痛美学?”
这当然并非是外行的“小白”,也不是说她缺乏背景知识的学习——毕竟她也是第二次来看这个展览了。这毋宁是说,我们当代艺术圈内的那些艺术媒体、乃至理论家、玩家、写作者,是否过于自我陶醉了?作为一个普通观众,在没有那么多词藻堆砌的前提下,贾科梅蒂到底是怎样的魅力?真的是所谓的“伤痛”吗?
这一切,需要的是现场体会。贾科梅蒂的雕塑一定要现场去看的,用不同的视角,包括你在移动的过程中,都可以看到雕塑在变化中的形象。
于是,在这里我想分享个人的体会,也是抛砖引玉与各位探讨。当我再一次踏入余德耀美术馆的展厅时,终于恍然了“行走的人”的真意。没错,它是瘦削如刀,是像烧焦的火柴棒,是反映了二战的时代背景......但首先,艺术家创作作品,无论是怎样的情绪和思想,首先是讲究技法和载体。那么贾科梅蒂的“火柴棒”们的载体在哪里?不管多么伤痛,多么坚韧,多么悲伤,首先,贾科梅蒂是用何种视觉形式去表现他的思想的?——没错,是空间。他的作品有一种多维空间的奇妙感。或者说,是“可折叠的空间”。
听起来很虚?
不,我们不妨用物理学空间理论去理解。科幻迷和物理学迷想必能懂这个意思,比如看过《三体》的朋友肯定对书里宇宙毁灭的结局印象深刻,宇宙毁灭的方式其实就是“消灭维度”和“空间吞并”,用一个可能不那么确切但比较直观的例子就是:就像一团皱巴巴的纸张,你把它展开摊平,宇宙就没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贾科梅蒂的雕塑就像纸张的折痕,是空间挤压的缝隙,而那些“火柴棒人”就是从缝隙中挣脱着走出来的,带着一身空间挤压的波浪纹,向着你走来,又离你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余德耀美术馆的回顾展布展成功的一个细节就是除了呈现大量手稿,还有意将手稿悬挂于与雕塑不同的视角和展厅墙壁,这样我们看着雕塑再转过头看手稿,两相对比或许对于“空间移动”有更多体会。
因而,说到这里,我想,比起热内那句“美只源于伤痛”,还是法国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对之的评价更为确切:
“他(贾科梅蒂)懂得,空间就像一个毁灭生命的肿瘤,它会吞没一切。对他而言,雕塑就是从空间中修剪多余的东西,使它高度精炼,并从它的整个外形中提取精要。”
——剪掉空间,才有实体,以及我们人类的存在。贾科梅蒂的雕塑,不仅关于时代的美与痛,更是“存在主义”的宣言。
了解这一层,再去看贾科梅蒂的雕塑,就可以进入到其“高贵的孤独”的美学语境。人存在的本质就是孤独,人的一生就是抵抗被孤独侵蚀的挣扎与奋斗。专注自我的内心,而后能通达与天地万物的灵性。至于伤痛,更多是贾科梅蒂置身的时代背景,他一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目睹了太多人性的残酷以及文明的毁灭,又经历了家人的离世、恋情的消逝种种。因而,从这个层面来说,与其说贾科梅蒂是渲染伤痛美学,不如说他更多地是对人在世间、空间中存在的地位的领悟。因此,若仅仅是从“伤痛”去理解贾科梅蒂,未免狭隘而主观了。
当然,国内艺术圈热捧“美只源于伤痛”(甚至还有人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的)也是有原因的,据了解,让·热内的《贾科梅蒂的画室》似乎是唯一一本贾科梅蒂传记的中文版,于是乎大家就只能围绕热内的观点做文章,大打“伤痛”牌。热内的传记当然不是没有价值,但是他的写法更偏文学性,是属于热内的文学创作,并不全然属于贾科梅蒂的真实。就像你不能拿《三国演义》当做研究刘备、曹操、诸葛亮、孙权的史实和资料。
如果非要用感性的视角去解读,还是引用贾科梅蒂本人的一段话为好,在此抄送:
“过往的那些伟大艺术,带着它们所属的所有的时代与文明,来到我的面前。它们并列而行。在此,似乎是空间取代了时间。对艺术品的回忆掺和了情感的回忆,那便是我的作品,我的全部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