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一个路遇的画面,至今嵌刻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我住在市区一座立交桥的东面。每天早晨,骑自行车带着儿子去桥西的小学上学。有一天,刚骑上桥,就看见桥面人行道上,一位老人,扶着一位年轻人,慢慢行走。这位年轻人似乎身体有疾,一瘸一拐的。骑上前去,回望,年轻人30多岁,脸色苍白,眼光飘散,似笑非笑;老人已有60多了,却身子挺直,步伐稳健,只是目光沉静而忧伤。
一次看见,在那个时点,便天天见到了。无论是大风小雨。有哪个老人,会天天扶着一位年轻人走路?我猜想,应是父子俩。只有父亲有这样沉默的忧伤,也只有儿子会放松地接受父亲的扶助。看儿子独自嘻哈的表情,似乎有精神的疾患。每天的散步,是为了把儿子从神情飞散的歧路中拉回?
每天骑车上桥的回头一瞥,父亲眉宇间隐忍的忧伤,让我心动。
与妻说起父子俩,妻说,家里有难以治愈的病孩,做父母的焦虑,都得埋在心里,如碰上父母自己也有病,那真叫难了。她讲了一位同事的事。
这位女同事也已六旬,儿子也有30多岁了。儿子小时有多动症,到了初中,便读不下书去。去医院找医生判断,医生说是神经方面的病,看得晚了。当母亲的被当头一击!就在此时,母亲患了恶性脑肿瘤,动了手术。还好,早期。身体却垮了下来。没过几年,又患甲状腺癌,又是手术。这下,走路也困难了。这时,孩子在家闲着,白天睡大觉,晚上坐电脑前,不知在玩什么。也去上过班,不久便让人家辞了。只能去申请残疾证。
有一次,儿子要老妈陪着去逛超市。老妈拄着拐扙,摇晃着身子,半路上也不知哪里一碰,摔了。儿子在一旁,傻呆着。路人扶起,已满脸是血。事后,妻与她说,你自己走不了路,以后别陪儿子了。她说,我是想让他出去散散心啊!或许对他的病有好处,天天在家睡觉,怎么办啊!说着,两眼便有了泪。
可她在儿子面前,从来是平静的。知道儿子的病治愈无望,也不让他情绪受干扰。只要儿子在,她在家接待客人,通电话,都是热情有加。她加入癌症协会,有病友来电,她的第一句话都是,你还好吗?她会经常想着,哪个病友需要什么东西,家中有的,就送给人家。她是想让儿子知道,家里一切如常。尽管儿子对母亲的癌病常识所知无几。当她与我妻子两人聊天时,她会说,儿子无望,我这身病,他爸老了后,谁来管他?在儿子面前只能装没事,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愁?!
这隐忍着的忧伤,两个儿子都不会知道。立交桥上的父亲,会挺直着身姿;而那位母亲,走路蹒跚,也会义无反顾地走在前头。他们不会在儿子面前表现出心里的痛惜,他们明白,这于事无补。明知为之无效而为之,犹如夸父追日。他们追逐的只是意念中的希望,万一实现了呢?这“万一”,是他们路途中的烛光,他们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扑向这摇晃着的烛光。
其实,他们的隐忍,他们的追逐,都是在释放着父亲、母亲们对孩子的爱。隐忍是向内的释放,追逐则是向天的呼唤了。
这两位当父母亲的把忧伤隐忍,我对这隐忍的表情却常常地牵念。我搬离立交桥东后,向一位也曾见过父子俩,仍住在桥东的同事打听,有否再看到桥上那父子两人?他告诉我,也曾看到过一阵,后来就不见了,这父亲真不容易,都已是让儿子搀扶的年龄了。这样的散步,能让儿子凌乱的神经安静下来吗?
至今,父亲该有九旬,儿子也该老态了,如果都还在世,该谁搀扶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