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先有茅房,后有书房。如今,先有新房子,后有新娘子。书生则与此相反,先有书籍,后有书房。
我刚识字的时候,书是塞在床底下的,大约到了三年级以后,家里才有书架———湘妃竹支撑的书架。书架最上层,放着马克思的半身坐像,络腮胡子,目光深邃,那是偶像。背景音乐,就是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的序曲:国际歌。
书架是书房的砖,书籍是书架的卵。最早的藏书是连环画,《刘福的成长》《大皮靴叔叔》;后来是文字书,自以为摆脱了《儿童时代》,第一本文字读物,浩然的短篇小说选:《大肚子蝈蝈叫了》,使我至今向往北方的庭院生活,石榴豆荚瘦丝瓜,睡莲上躺着个胖娃娃。
书,越攒越多,越看越长,暑假是购书旺季,因为每天有冰棍钱,积攒着买书。学徒第一个月的工资——18元,10元买了一套《史记》,成为镇库之宝。
日积月累,书,越来越多,我与两个弟弟的卧房渐渐呈现出书房的雏形。第一套家具不是衣柜,而是书柜,白木毛坯,没有上漆。那个时代,往往三代人一间房,放张床,兼宿舍;放张桌,兼餐厅;竖个碗橱,兼厨房;堆些杂货,兼栈房;晚上放个夜壶,兼茅房(旧式里弄房子只有弄堂口的公厕)。我家还算宽裕,一代人一间房,房间有些书,于是卧房兼书房,书柜兼杂货柜,餐桌兼书桌,地图兼墙纸,帆布行军床兼待客长沙发,除此别无长物。在这里,我复习考上大学,四年后,像个苍蝇,又盘旋回来,而不是凯旋归来,第一次有了人生感悟:知识改变职业,并未改变命运。
大学同学第一次到我家,我开门介绍:“欢迎参观男生宿舍!”马骋看到墙上中国地图、世界地图,两侧还有豪言壮语:“胸怀天下,放眼世界”,大呼小叫:“啊哟,职业革命家!”
在这里,与男朋友谈理想,与女朋友“撇”情操;在这里,正式下海远航,以“将军必起于行伍”自勉;这里,做过捆扎打包的货栈,做过广告油印室,自己手摇油印机,走纸不畅,常常卡住,紧张得满头大汗,怕污了衣袖,冬天里居然单穿背心。对面的邻居同伴趴着窗,大声问:“做啥?”我大声回答:“印钞票!”
到了1997年,国家全面铺开商品房,我的第一套成套房,最敞亮的朝南房间就是书房。此时书的采购,从单行本,向上下册、全套、丛书方向过渡,横竖板的书架,一堵墙一堵墙地蔓延开去,书籍也开始分门别类,文学、历史、经济、思想,是我阅读基本面,号称“四大金刚”。一个墙面一个墙面归类,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北京三联则单独成列。书,有平装的、精装的;有线装的、漆皮的;有现代的、近代的、古代的;还有传说时代的,但没有考古的。有中国的、日本的、美国的、英国的;只有中文的,没有外文的。
前些年,又买下对门一套,一家人都搬到那里去生活了,烧饭、吃饭、洗澡、洗衣、晒被子、看韩剧,我只到那里吃饭、睡觉。这一边,都是书房,没有伙房,号称“不食人间烟火”。
窗外,一片绿茵,几乎无垠,我住的小高层,相当于小炮楼,书房如鸟巢高高在上。鸟巢主人就成为鸟叔,而不是鸟人。书房的窗口就是碉堡枪眼,视野很宽,可以数秋雁南归。长看书,短看树。闲了看书,累了看鸟;烦了看纪录片,腻了看童话片,比如《猫和老鼠》。热了、渴了,在书房里吃冰棍,号称“饮冰室”主人。
室号有了,还缺副这样的对联:“庭有余香,谢草郑兰燕桂树;室无长物,唐诗晋字汉文章”。但它与室号一样,仅是号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