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搞《大众哲学》的艾思奇来了!”
1937年10月,父亲在党组织的安排下从上海调往延安。在延安的这段时间,是父亲与毛主席交往最密切的时光。他们除经常见面交流哲学问题,还留下三封书信,父亲与毛主席也因此结下了深深的“哲学情”。
父亲刚到延安时,延安举行欢迎大会,毛主席亲自出席,并让每位同志都先做一个自我介绍。当父亲介绍到自己时,毛主席满面笑容地对父亲说:“噢!搞《大众哲学》的艾思奇来了!你好呀,思奇同志,你的《大众哲学》我读过好几遍了。最近你有新的著作吗?”据郭化若等人回忆,毛泽东当时还曾开玩笑说:“我们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呀!”得知父亲半年前刚出版了一本《哲学与生活》,毛主席又风趣地说:“能否借我拜读呀?读完一定完璧归艾。”大家都笑了。欢迎会后,父亲被任命为抗日军政大学的主任教员,兼任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主席。父亲在抗大上课很受学生欢迎,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艾教员”。
一天,父亲正在备课,通讯员跑来告诉他,中央办公厅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要他亲自去取。信取到后,一看到信封上那豪迈飘逸的字迹,父亲就知道这是毛主席写给他的。思奇同志:
你的《哲学与生活》是你的著作中更深刻的书,我读了得益很多,抄录了一些送请一看是否有抄错的。其中有一个问题略有疑点(不是基本的不同),请你再考虑一下,详情当面告诉。今日何时有暇,我来看你。
毛泽东
毛主席当时对《哲学与生活》这本书的内容抄录有19页之多,父亲为红军领袖的“礼贤下士”之风而感动。并且主席还对父亲的著作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见,在摘抄中做了详细的注释。当晚,父亲便应邀到毛主席的窑洞拜会了主席,两人海阔天空,促膝长谈,直到第二天拂晓。
1938年1月13日,父亲又收到了毛主席派人捎来的第二封信:思奇同志:
我没有《鲁迅全集》,有几本零的,《朝花夕拾》也在内,遍寻都不见了。
军事问题我在开始研究,但写文章暂时还不可能。
哲学书多研究一会再写还更好些,似不急在眼前几天。
梁漱溟到此,他的《乡村运动理论》有许多怪议论,可去找他谈谈。
有空可来谈,但请在星期一星期五白天以外之晚上。
敬礼!
毛泽东
一月十二日夜
父亲按毛主席的意思,去跟梁漱溟先生谈了,并且一谈就是好几天。谈完以后,梁先生非常高兴。父亲当时只是个28岁的青年,能跟梁先生这位国学大师谈得如此融洽,让我不得不惊叹父亲知识的广博。不过从这封信还可以看出,父亲曾提醒主席,对红军战史进行哲学概括。
就在同一天,父亲收到了毛主席写给他的第三封信:
思奇同志:
瞿惠文(医生)、郭化若(军事编辑部主任)两同志各提出了一点哲学问题,付你一阅,阅后还我。
兴国调查如看完了请还我,如未,放在你处,只不要失掉了。
敬礼!
毛泽东
一月十二日
当年,毛主席与父亲经常为延安红军的文化建设和时局走向彻夜长谈,其后直到父亲辞世,这种情景没有再现过。
跟毛主席交往的这些事,父亲从未跟人提起,就算跟母亲王丹一也很少提及,但父亲把与主席通过的信都妥善地保存着。1946年,胡宗南突袭延安,党中央撤离时,父亲把信和手稿交给母亲,嘱咐她一定要妥善保管。20世纪60年代,母亲到荣宝斋装裱这些书信,被曹轶欧(康生妻子)发现。她提议公开发表,但被父亲拒绝。父亲对母亲说的只有四个字:不可招摇。“文革”期间,母亲怕这些资料丢失,就把信件和其他资料放在一个木箱里,转交给了张雷平少将。张将军把资料箱空运至大西北的“两弹”基地。“文革”结束后,虽然张将军已去世,但托他保存的资料原封未动地交还给了母亲。中央党校复校时,时任常务副校长的胡耀邦同志提出要抓紧时间抢救党史资料,母亲便把这些珍贵的资料正式交给了党中央,现保存在革命历史博物馆。
“艾教员是九品官”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被分配到中央党校做了一名普通教员。
新中
国成立之初,父亲被邀请去给全国政协的委员们讲课。当时这些委员都是资深的民主人士,像张澜、沈钧儒、李济深、黄炎培、范文澜、侯外庐、李木庵等,他们不仅有丰富的政治经历,而且博古通今,学识渊博,如果给他们的课讲不好,就会影响党在民主人士中的威望,所以父亲认认真真备课,经常准备到深夜。
新中国成立后,人们需要了解中共哲学理念的科学性,而哲学本身涉及广泛,所以父亲的学生和听众来自党内外及社会各个阶层,文化水平差异很大,所提问题也五花八门,因此课外辅导学生消耗的时间,经常超出正常课时。父亲一生治学严谨,每次答疑解惑,谦和而耐心,务求使对方收获于心。他每日备课至深夜,卯时又练太极拳,以便能支撑超负荷的工作量。
父亲是北大的客座教授,常被邀请去北大和清华讲课,父亲“三进清华园”的故事一直被传为佳话。但其中也有一个小插曲。父亲在讲“矛盾的对立和统一”问题时,曾提出基本粒子仍然可分的命题。既然矛盾是普遍的,一切事物都是矛盾的统一,那么按照矛盾的普遍性,电子虽然被称为“基本”粒子,但仍是矛盾的统一,即仍是可分的。这在当时引起一片哗然。因为当时有很多实验都证明电子是最基本的粒子,已经不可能再分,所以大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艾思奇不懂自然科学”。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的结论是正确的,随着科学的发展,“基本”粒子可分已经得到了有力的证明。
父亲虽然是一位哲学家,但他的本科专业却是自然科学。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他就已经开始讲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了。他不仅参与组织“自然辩证法研究会”,也是中国科普文学的开拓者之一。西方的哲学都来自于自然科学的基础之上,父亲认为东方哲学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清华大学的人们不了解,其实父亲早已站在墨子的立场上来解读西方科学,所以才能提出粒子无限可分的观点,而这种认识与西方哲学不谋而合。
父亲自幼受祖父的教诲,对中国古代哲学多有涉猎,其中尤重墨子的实践观。不仅如此,他对各国宗教也深有研究。他的哲学思想是在学贯中西、沟通古今的丰厚学养基础之上构建、提炼而成的,因此上海的学者朋友们曾送给他“百科辞书”的绰号。
正当父亲勤勤恳恳工作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变故还是发生了。大概是1953年,陈伯达兼任马列学院副院长。有一天在食堂,他走到父亲的面前,竖起一个小手指头说,艾教员是九品官,意思是说,你的职位比芝麻官还小,玩笑中带有明显的威胁和嘲讽。在那个政治敏感的年代,以党内第一秘书和理论家的身份,这样的玩笑绝非儿戏。陈伯达说父亲就是靠一本书(即《大众哲学》)吃饭,并且这本书错误百出,翻开任何一页都能找到错误,从此各种流言开始出现。父亲便在他们组织的批判会中,违心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他只希望尽快解脱,以便尽快回到教学岗位。其实父亲早就说过,《大众哲学》是他在年轻时写过的一本书,幼稚之处在所难免,也正因如此,所以他一直在不断修订。这件事出了之后,父亲被迫开始检讨,并承诺“以后再也不写这种粗制滥造的伪劣产品”,与青年出版社签订的出版合同也就此取消。从1953年到1978年,《大众哲学》也没有再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