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4日上午九点多钟,杨华生夫人宋小琴女士打电话告诉我:“老杨走了,刚刚走的,八点四十五分……”
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为好,急忙中只有一句:“杨师母,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放下电话听筒,我默坐了一会,心情稍微有点不平静,但并不怎么感伤,因为这是意料中的事,或早或晚都会发生。报上公布杨华生的终年是95岁,如果以我国传统算法,则是96岁,称得上是位长寿老人了。
据我的回忆,杨华生在八十多岁的时候,身体还是蛮好的,尤其耐不住寂寞,凡是他认为好玩的地方都要去,譬如几家京剧票房,他按期必至。轮到他唱了,则当仁不让,唱少了还觉不过瘾。但是到了他将近九十的“当口”,就明显地让人发觉他的精神状态没有以前好了,反应也开始迟钝了。据说一次有位住在杨浦区的朋友(好像是郑传本律师,已故)在他家附近举行京剧演唱会,杨华生也去了。演唱会结束后到另一个地方去吃晚饭,杨华生一出门,不知怎么就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可见年岁不饶人,这是你再狠也犟不过去的事情。
之后不久,杨华生就住进了医院,而且是长年住在里面,这确实保证杨华生多活了好些年。但有制度约束的医院生活又让一向散漫惯了的杨华生感到不自在。听说开头两年常常吵着要回家,后来又听说动不动要闹别扭。有一次护士要来给他吊针输液,不知怎的,老头子忽然发起“梗劲”来不肯吊。过了半天,又想想自己有些理亏,至少不应该跟护士小姐发脾气,再经别人一解说,又肯吊了。
有时他也出来吃顿饭,或是朋友请他们夫妇,或是他们夫妇请朋友。我参加过一两次,见他气色倒是不错,就是闷闷的,说话少了。记得是前年11月份那次聚会,席上,除非人家同他搭话,否则他就闷声不响地眼睛望着大家,好像在听,又好像心里在想些什么。究竟想些什么,他不说,别人也猜不出。一个吃了六七十年“开口饭”的人竟然不大开口了,前后对照差异如此强烈,令人怅然。我想这也是一种人生的“质变”,在预示着什么。现在明白,他要走了,终于走了!
每个人都要走到这一步。但在“文革”时期,有人却巴不得甚至逼着杨华生早点走上这一步。杨华生吃尽苦头,偏偏就不走,偏偏又经历了一段辉煌之后再归于平淡,才寿终正寝。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说,这是顺应自然的“解脱”,给人留下无尽的思念。
说到“解脱”,我不禁想起另一位已经故去六七年的孙曜东先生。孙老出身于安徽世家,祖上在清代做过大官,他本人也曾有财有势,煊赫一时。但他喜爱结交朋友,对当年的梨园界,输纳尤多。昔日梅兰芳从香港乘飞机回上海,他是前往接机的友好之一。我认识他比较晚,是在拨乱反正他的生活重又获得安定之后。我们可谓一见如故,虽不常见面,但电话常通。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却不肯就医,总是说“我希望解脱了。”果然一天晚上他睡下去以后第二天就没有醒过来,舒服安详,不知不觉,终年96岁,古人说的“羽化而登仙”,其境界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现在的高龄老人真多。我大难不死,居然也活到耄龄之列,想想还真有点莫名其妙。这些年似觉无聊的老人生活过下来,又体会到一点,即“解脱”并不限于最后的眼睛永闭,眼睛睁着活着也何妨渐渐“解脱”起来,守住两条:不管闲事(也轮不到你管),少生闲气。不要说是外面的,就是家里的事,自有老伴做主,我服从就是。我只管好自己,尽可能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习惯了一个人的安闲自得,直到彻底解脱,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