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台面从我记事起就在我家服役了,扳着指头算都要三十多岁了。父亲一直不肯把这个漆面斑驳的老台面扔掉,我认为是节约小气。搬了两次家,越搬越宽敞,吃饭台子也随之换了又换,可那个圆台面父亲却一直不肯扔掉。他小心翼翼地将桌面折起,中间隔上报纸,防止漆面受潮沾粘,然后东寻西寻,总算在北面小房子里找了个地儿把它安置好,其实就是塞在床底下。所有人不止一次地劝父亲把既占地又无用的圆台面扔掉,父亲总是一句:“我知道怎么处理,你们就别管了。”在这件事上,母亲竟然一个字不吭,母亲最喜欢“扔”东西了,她不喜欢家里堆得到处都是。可这个圆台面并无用武之地,它总不能放在滑溜溜的玻璃桌子上吧,想想,就被那种“刺溜刺溜”的摩擦声搅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过,现在这一桌丰盛的晚宴就被安置在圆台面上。我们进门时都大吃一惊,圆台面是怎么被放到玻璃桌子上去了呢?低头一看,咦,玻璃桌子没了,我们家那张四方老桌竟然变戏法般地回来了。父亲很得意地说,他请了小区里收废品的人骑着黄鱼车回到了旧房子,和买了我们旧房子的人“好说歹说”,最终用全新的玻璃桌子换回了我们的老桌子,因为只有老桌子能够撑得起圆台面。
一阵唏嘘,我们胆战心惊,只有摇头的份儿。父母却不然,他们喜滋滋地让我们围着圆台面坐好。等大家端了酒杯准备开始动筷时,父亲发话了:“我知道你们不理解我和你妈为啥把老桌子要回来,其实也不单单是为了放圆台面。你们小时候,我请木匠做这张圆台面是为了过年时请客用。你们那会儿才五六岁,我从来都不允许你们上圆台面,台子上满满一桌子的菜你们就馋巴巴地看着,还被我叫到厨房里帮忙剥花生米,花生米炒出来的宫保鸡丁你们一筷子也没尝过……”父亲断断续续,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说:“这圆台面给家里服役了几十年,我们一家人真的没好好坐在它旁边吃过几顿饭。”父亲这话是对的,我和姐姐很早就离开父母回到上海读书就业,父母一直在支边的青藏高原干满四十年,我们才又团聚。团聚后挤在十平方米的石库门房子里,家宴总是局局促促,每人伸出一只胳膊搛菜,这个吃完那个上,全家坐下举杯的日子真没有,圆台面也一直被塞在床底下。后来换的房子倒也像模像样,只是子女都成家了,来去匆匆,即使是过年的聚餐,也没拿出圆台面来过。不知是忘了它,还是觉得方桌够大,反正圆台面在床底下一卧就是十几年。
就在我们把圆台面都要遗忘的时侯,它却重现眼前。人老了,容易怀旧,会舍不得,父母一定在私底下絮絮叨叨过,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小时候没让儿女们好好吃过一顿家宴,别说家宴,连圆台面都没上过。太残酷啦!
于是,两个七十几岁的老头老太哼哧哼哧地换回了老桌子,摆上了圆台面,还烧了一桌小时候馋巴巴的美味:宫保鸡丁、鸡血豆腐……三十多年前的垂涎欲滴被复制,一下子,回到了我们还够不到桌面的那个年代。
我和姐姐相互望望,心中流淌的满是软软的酸酸的东西。当年因为物质生活的贫乏,也因为严厉的家教,让某个遗憾就像个心结一直揪在父母的心里,于是,他们一直留着圆台面。
此刻,我坐在圆台面旁,仿佛回到了四五岁,那时的树影、风声、笑语,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