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那天起,我爸就翻来覆去叮嘱我:儿啊,长大后有两样东西不要学,一是开车,一是做饭。会开车,一辈子都给人开车。会做饭,一辈子都给人做饭。一句话,劳碌命。
这个任务,开始时我完成了一半。高中一毕业,我就迫不及待考了驾照,因为过于向往自驾车旅行的流浪生活。为此,我爸好几年都不爽(不过他是对的,自从有了驾照,无论和谁去哪里,我都是司机)。至于做饭,我倒是一直坚持着没有学。起初在家吃老爸老妈,没必要学;上了大学之后住集体宿舍,也没条件学。但因为我爸的手艺和北大的食堂实在妙不可言,我被喂成了吃货。没钱的时候,满世界找特色小吃;有了点钱,就满世界找特色馆子。即使现在,自认尝尽人间美食的我,依然会在夜里因看了张微博上某人贴的美食图,而流着哈喇子鬼一般飘到厨房去翻冰箱。
我爸对我的期望彻底破灭,是我上大四时第一次出国留学,去丹麦。房东夫妇对中国文化(含饮食)抱有天大的幻想和热忱,因此将房子租给我。当然,我们现在是铁杆朋友,但我几乎可以断定,当初他们收我那么低廉的租金,准是憋着一个坏主意:让我给他们做饭吃。果不其然,一个月的磨合期过后,房东先生Klaus就搓着手对我说:江,给我们做顿地道的中国菜吧,呵呵呵!本着不抛弃、不放弃的态度,我硬着头皮答应了。
在今天的我看来,那顿饭是场灾难。我按照自己的想象烧了三个菜:鸡蛋羹、辣炒卷心菜和鱼汤。鸡蛋羹忘记放盐,没有葱花虾米;卷心菜完全炒蔫,说是菠菜都不过分。至于鱼汤,因为没有鲫鱼,只好用北欧盛行的三文鱼,结果腥气袭人。我脸蛋发着烧将菜端给外国友人,想象着他们对博大精深的中国饮食的幻想就此破灭,打心眼里难过。
然而,出乎我意料,三道蹩脚的菜,他们竟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夸奖我心灵手巧。坐在一旁的我,一边泪流满面,一边暗想:要是心灵手巧的人就我这模样,中国菜估计早绝种了。
不过,我的厨师梦大抵是从那时候埋下的。从丹麦开始,做饭烧菜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丹麦朋友让我明白,手艺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的用心和“吃”的幸福。很多年后,在中国,在美国,在非洲,我几乎都是朋友圈的“御用厨师”,因为我无法放弃凝视他人品尝我的手艺时脸上洋溢着的满足。前些天,我差点报名参加《顶级厨师》,身边的朋友鼓励我说:虽然你菜烧得没人家好,但你绝对是里面学历最高的一个。好吧,但愿博士学位有利于我的厨师梦。
我终究没有勇气去参加《顶级厨师》,那节目却燃起了我既吟得一手好诗又烧得一手好菜的奢华热情。我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爸。他对我提出的两个期望,统统破灭了。但有一天喝醉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也会开车,他也爱做饭。于是我想,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怕我变成司机和厨子,而是怕我抢走了他自己生命中那貌似是独一无二的、为自己爱的人奉献的幸福吧。
明请读《味道的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