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驰电掣般的沪杭高铁一路向西嚓啦啦开过,在既有的节奏之后,一种声音,一种陌生的声音追了过来。这是有伴奏的歌声,一个男中音,像是在半空中悬着的歌声。他努力地听着,觉得气息好像是相通的,歌声里释放出叹感,充溢了期待,婉转着无奈,他不知道是哪一首歌。歌声渐次推近了。他不经意地看了眼腕表,晚上八点四十五分。连接地铁站和商城的天桥上,他看到一款大红领先于歌声——红色的薄夹克衫包装着一位低首的女子,她从商城朝地铁站方向走来,她两手恭敬地捧着一个圆形的塑料餐余打包盒,盒子里发出嚓嚓,嚓嚓,嚓嚓的声音。这声音是歌声的前导,也是歌声的动因:打包盒里是半盒上下被簸颠而跳动的一元人民币硬币,嚓嚓的声音游离于歌声之外,因为这歌是慢节奏的,而每嚓嚓一下是快于一秒钟的,这女子哪怕是乐感再强,再想用嚓嚓之声在乐理上配合歌声,也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他也听着好生疏,觉得这嚓嚓的声音是被陌生的歌声在后面助推的。他知道她希望她的嚓嚓、嚓嚓、嚓嚓,引来一声一声又一声的哒、哒、哒、哒,希望陆陆续续有一元一元又一元的硬币投入。可能他的猜想是正确的,因为他看到,移开迟疑而又坚定的步子的这个女子,只全神贯注地眼盯着这个打包盒和与这个盒子有关的一切动向,以至于被束带缚挂在她身前的婴童脸面朝下的姿势是否舒服都无暇顾及。现在他已经站在这女子的侧面,他看到,歌声是通过一双触感极其敏锐的手传向这女子的后背的,歌声推动她前进;然而发出歌声的人是循着这女子的后背前行的——一位比她略矮的鬈发的盲人在唱歌,一副细巧的耳麦仍然盖不住盲人在睁开着的眼睛中透出的茫然,盲人还负背着比双肩包略厚的音箱。音箱里飘出的陌生声音令他感动。他愿意听,愿意听这深厚、连贯、起伏当中托着念想的歌。
他知道自己没带硬币,用上交通卡以后出门就少了零钱的进进出出。他有点不安,好像亏欠了狭长天桥上的一家子流动歌队。他正好走到了桥的中央,就停住了脚步,随着陌生的歌看着这被歌声抚过的路人们:有的人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一家三口,有的人视听完全不同向,有的人默默地理解歌队只管自己边走边向他们行注目礼,有的人早早地摸口袋备好了钱等在桥栏一侧,有的人跟在歌队后面露出乐助的表情,有的人双手都拎着利乐纸袋无以掏钱,有的人缓缓地投入一枚硬币点头致意,有的人让开通道歌队临近时投入二三枚为嚓嚓声助响的硬币,有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迎面走向地铁车站,有的人注意力对应在时刻关注的手机屏幕上面……他为自己没带硬币而心安理得。只是这陌生的歌让他感到不安。歌还是不紧不慢地向车站方向唱去,他依稀感到自己放弃了一次可为小善的机会。这可如何是好?也许是歌声催醒了他的记忆,或许是他应当手施小小之善,他想起在一张百元红钞中还折夹着一张十元和一张一元的钞票。他在裤袋里捻开一大一中两张钞票,抽出一张小的,向那歌声和红夹克衫一步步追了上去,跟在女子身后把折好的一元钱放进了打包盒。那女子踏到了下行的自动扶梯的第一级,两只手依然紧紧捧着打包盒。女子无法在下行的电梯踏板上别转身子向他点头致谢,依然习惯地在前行中向前方颠动着盒子。
他背向着歌声走回了自己刚才站的地方。
歌声渐渐地远去了。他还记着这陌生的歌和唱歌的人:盲人的歌是对文明的呼唤,它让互不相识的人们通过歌声来关注困难者,来帮助一家艰苦的人;盲人的歌是友情的纽带,他们的诉求很小很小,乘客们的付出也很小很小,但关爱无价,友情无价。一元钱虽小,但恰恰是歌队所需要的。一元钱到了最需要的地方,就是最合适的用途,它的意义远远大于面值。只是这歌队还要在能够让他们停留的地方艰辛付出,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付出。
他想努力记住这陌生的旋律,然而只听过一次,同那些耳熟能详的老歌相比,他想可能会忘记。然而今晚这一元钱的小小付出,他会铭记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