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舅舅一家来我家里做客,午餐的餐盘刚端上桌,舅舅就失礼地搛起其中的一样放入口中,眉飞色舞地对舅妈说:“我昨夜讲的就是这道菜。”
“哦,这道菜啊,是你们无锡人吃的!”舅妈打哈哈地回敬他道。
这道菜是金针菜烧笋干,真是再寻常不过,因为我既不喜欢吃丝丝拉拉的金针菜,也不喜欢吃寡淡无味的笋干,母亲平时轻易不做给我吃,唯独过年,她一定准备这道菜,金针菜不知什么名堂,委实是除夕宴上的宠儿,不仅要和笋干焖在一起,还被用来配四喜烤麸,烤麸按我父亲那边宁波人的讲法是“靠夫”,讲穿了就是希望老爸来年多挣点钱好养家,可我母亲那边不晓得是无锡话里的寓意略有不同,还是她多年来受够了老爸收入的微薄,心寒了,她只说“麸”谐音“富”,然后要我多吃一点。
舅舅说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金针菜了,想得慌,他说以前外婆每到过年都要做。外婆过世多年,幽幽的念想一经他勾起,我也忍不住再尝一口,却还是觉得没什么味道。我知道,舅舅嘴里的一口乡愁是后代如我很难体会的。
对于像我这样的上海三代移民而言,祖辈的故乡是遥远而切近的。遥远到我从未踏足过无锡或宁波半步,无锡小笼我倒知道是甜的,可尝的是上海的山寨货。每当我在朋友的饭局上新识一个无锡人或宁波人,我常兴致勃勃地和他套近乎,说自己也算半个无锡人或宁波人。别人就问我:“你老家在无锡哪里?”我立马傻眼,无锡就是无锡,居然还分无锡哪里?宁波相对容易敷衍一些,我至少知道家里的祖籍是象山,这都得归功于从小到大填表格时有“籍贯”一栏必填,我拿去问父亲,他说你要么填浙江宁波,要么填浙江象山,都可以的。我也一心以为象山和宁波就相当于上海的区与市的关系,没想到真正的宁波人听我说出“象山”二字直摇头,念叨说,原来你是象山的呀,不是宁波的呀!他们口中的意思我读到了——象山是宁波的养子,不是嫡亲儿子。
可我隐约又觉得祖辈的故乡与我关系切近,切近到如同流淌在我生命里的血液。我虽然既说不对宁波话,也听不懂无锡话,但我只要听到路上的行人和我一般喊奶奶作“阿娘”,我便晓得,这个人是我的宁波同乡。我的表侄女两岁半,刚到咿咿呀呀童言无忌的年纪,她每次喊“娘娘”的时候,我都猛然回头,简直要飞奔过去,以为这个小可爱在喊我,其实她喊的是我的舅妈,她的奶奶,因为无锡话里“娘娘”二字的阴平和阳平正好对应姑姑和奶奶两种称呼。曾几何时,幼年的我听着大表哥喊“娘娘”的时候,觉得宛若在变戏法,一会儿外婆走过来抱他,一会儿我母亲走过去给他东西吃,我听起来他喊的全是一个音,天知道她们怎么分得清,害我一直觉得无锡人的叫法太尊卑不分了。
祖辈在世的时候年年都说要带我们这些孙辈回老家看看,充其量也不过就看看而已,祖屋早已拆毁,也没必要寻找散佚的手足,因为结果恐怕是“访旧半为鬼”。祖辈们每年提一句,父辈们却也没有十足的热忱拿出来响应,最后拖到外婆和爷爷相继离世,乡愁和逝去的亲人水乳交融,难舍难分,提起来怕要催人落泪的。
祖辈在世的时候,父母也偶尔念叨起想回故乡走走,祖辈离世之后反倒不提,这些年他们去杭州,去西塘,也去北京,去台湾走街串巷,品尝美食,偏偏回避了交通极为方便的无锡和宁波,我猜在那些曾洒下过他们童年零碎的温馨回忆的地方,他们万万无法接受自己将沦为浅薄的旅客。和舅舅一样,他们嘴上不提,却要执拗地在除夕夜吃到这一口金针菜,喝到这一碗三鲜汤,教婴孩口口声声地喊“阿娘”或“娘娘”,这一口菜肴或一声叫唤里,浓缩着复杂的人生况味。
在伦敦求学的时候,我每周都会到街角的水果店买苹果或香蕉,水果被分装在透明的塑料碗中,一英镑可以买一碗水果。摊主是印度人,只比我年长几岁,已经相当“英化”。有一天我付完钱,他随口哼起一支能让我一下子就嗅到浓郁咖喱味道的印度小调,我问他唱的是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具体的意思,是他爷爷在世时经常哼的。
旅居伦敦的我每天都想家想得要命,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听着浮动在他嘴边的印度小调,我觉得自己仿佛离故乡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