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库门生活丰富多彩,各色人等形象鲜明。日久年深,这些形象在我脑海里依然十分清晰。前不久,遇到多年不见的邻居“老克勒”夫妻,我喜出望外打招呼:“老克勒,不,贝先生,你们好吗?”贝先生笑容可掬:“托福,身体尚可。”陪伴在旁的贝师母打趣:“喔唷,侬倒还没有忘记阿拉老克勒!”
我家与贝家曾经同居一幢石库门。贝师母是托儿所音乐教师,贝先生在医院担任内科医生,他毕业于教会学校,举手投足,服饰仪态都留下几分洋气,三七开小分头,头势煞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添几分儒雅,穿一件粗花呢两用衫,整洁宜人,头颈里还加条真丝围巾。他私下对人说:“只有从头颈和双手才能看出人的真实年龄,戴条围巾可以遮盖点年龄。”
“老克勒”的生活习性与众不同。每天早餐,必喝果汁或牛奶,下班回家,先煮一杯亲手研磨的咖啡加几块小点心,名曰“喝午茶”,晚间要喝杯洋酒。即使在物质贫乏时期,他也不肯舍弃,而是想方设法替代:没有水果,就用胡萝卜或蔬菜榨汁。没有洋酒,就把崇明老白酒加热,照样过把瘾。最绝的是,喝午茶没有西点,就买只大饼,放在平底锅烤热,夹进酱菜或甜面酱,仍然吃得有滋有味,甚至别出心裁,在热大饼里夹臭乳腐,吃得摇头晃脑:“邪气灵光,味道像夹奶酪差不多!”喝罢午茶,贝先生心满意足。如果这时有人找他“茄山河”,贝先生正中下怀,立即眉飞色舞地讲起十里洋场的掌故。我所知道的老上海故事,不少出自这位“老克勒”。
其实,贝先生本身就有故事:贝家祖辈是大户,早先在跑马厅附近还有田地。贝先生的父亲在洋行当买办。贝先生曾经出国留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归国,家里有个小丫头,长得有几分姿色,于是与小丫头好上了,并且怀上了孩子。贝先生禀告父母,想与小丫头结婚。谁知父母不同意。正巧,人民政府颁布了婚姻法,小丫头鼓足勇气走进居委会请求帮助。干部上门宣传政策,明确表示,根据婚姻法,要么让少爷与小丫头结婚,要么送少爷去劳动教养。就这样,小丫头名正言顺成了贝师母。
“文化大革命”抄家成风。红卫兵在贝家抄出许多花衬衫和领带,准备放火焚烧,贝先生以语录“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作挡箭牌,提出领带可以扎拖把搞卫生“清除思想上的垃圾”,居然免于烧毁的下场。红卫兵在后弄堂资本家阁楼上抄出一只深蓝色瓶子,瓶贴全是外文,里面有黑色结晶。红卫兵硬逼资本家承认:“这是迫害劳动人民的毒药”。贝先生临危不惧,主动朗读瓶贴上的外文,说明这是德国拜耳药房生产的消毒药,一场闹剧才算收场。
贝家夫妻的小孩早夭,他们最终没有子女,但与邻居相处得很好。贝师母热衷辅导小孩唱歌:贝先生爱好摄影,熟悉电脑,担任居民医药顾问。因此,家里人来客往很闹猛。
贝家夫妻恩爱,偶尔也会产生摩擦。贝师母喜欢歌曲,贝先生喜欢舞曲,听见电台播送节奏强烈的曲子,他会不由自主地浑身抖动。贝师母见状冷言冷语:“骨头痒啦?阿是想到百乐门、仙乐斯舞厅里的女人啦?”贝先生低声解释:“侬勿要瞎吃醋,我与舞女早已不来往了,再讲,介多年了,这些女人与你一样也变老啦。”这下,贝师母不开心了:“以为我听不懂?侬在骂我变老太婆了!”
没想到,我参加社区送欢笑活动会遇到老邻居。“老克勒”夫妻脸色红润,身形硬朗。我向他们请教长寿秘诀。贝先生幽默地说:“真没什么秘诀,说白了,我们福气好,喏,虽然是三无产品(无党无派无儿女),因为遇上国泰民安的好时代,我们才越活越年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