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落在华亭湖上,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在窗上。四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雨点,我接到了传呼电话,听到他姐姐的哭泣,说:他“没了”。他是我最好的同窗、朋友。我没有兄弟,好朋友意味着什么,只有我知道。我亲人本来就少,二十五年里,还没碰到死别的事。人真会远去,永不回来。我没想过,我不知道。这个雨天,竟然告诉我说,是真的。
75年是什么年份?我想说是一个人人都感觉到筋疲力尽的年份。他的命终止在苏州河里。我甚至怀疑他是鲁迅笔下的范爱农。不是河水怎样了他,而是他托付河水带走了他。
后来,我不这样想了。他是注定不能轻生的人。他父亲开过酒坊,生了他姐姐、他和他弟弟。后来死了,留下他们是一个坏出身。他和姐姐差四岁,都是67届。上山下乡,可以一去一留。只是去留对他家来说,都一样。姐姐去了黑龙江,他呢?留在上海养家,做了泥水匠。家里太穷了。他所有的工钱都贴补了家用。活到了二十五岁,口袋里还是没有零花钱。那天早上,他问母亲要了一条游泳裤的钱。在家附近的一个日用商店买了游泳裤,中午和工友们一起在工地边上的苏州河里冲凉。不想依傍的一条驳船开了,他被淹没了。
我知道他下河不会有好结果。我和他有同样的缺陷,其中一个就是手脚不灵便,运动能力差,譬如不会踩自行车、说不上会游泳。他母亲伤心欲绝,她无法后悔。她怎么能拒绝?正如她所说,“长这么大的人了,第一次开口要点钱,我能不给吗?”
他淹没了。天下起了大雨。大颗大颗雨点的雨。可叹河水实在是无情。生生要去了他的命,让他一语成谶。他曾说过:“寿终路寝魂还家”。
我和他要好,是因为缺陷相同。我和他的区别,是他的优秀,我不可能达到。他是高超的围棋手,他在棋枰上运子轻灵,像在写他优雅的笔记。尤其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读着马克思的《资本论》。我们这代人,大多翻阅过马恩的书。我感动于他们的文笔,马的大海波涛、恩的清江涓流,尽管是译文,还是能感受得到。我一向觉得,马克思可能和司马迁一样,首先是个大散文家。他不同,他觉得《资本论》提出的许多命题,需要潜心思考。同又不同,结果我们很要好。
马克吐温出生时是双胞胎。结果死了一个。两兄弟长得太像,以至马克吐温一辈子都在那里说,大家都弄错了。当年死的其实是他,现在活着的是那个弟弟。人类可见真的很伟大,死了许许多多优秀的人,人类还是那么不可估量。这一刻,我觉得死对人类而言,还真不可怕,对个人呢?可能也会不可怕。
我比他多活了四十年。我身边有好些个75年、76年出生的优秀之人。人以四十年的时光成就优秀,我想告诉我永远停留在25岁美好年华的最好的同学和朋友:你好年轻,你可能成就所有,我思念和羡慕你曾握有的可能性。
“四十年前诀去留,英年淞水坠中流。哲人生死谁人主,故国兴亡倾国愁。不见卞和三献璧,空余王粲独登楼。尘埃曾结金兰拜,能不思君到白头。”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三十岁时,好像独自登楼的王粲。真可惜在你身后的所有日子里,无法看见你为天下家国献出你的和氏璧。四十年能改变什么?优秀的人,我会思念你到我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