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个世纪的1979年,我正在一家工厂里担任宣传干事,见到报上刊有上海复旦大学招收元明清文学专业研究生的消息,我不由怦然心动。我自小就喜欢文学,尤其是古典文学,而且对元明清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更熟些。我鼓足勇气报了名。为了备考,我手不释卷,日夜攻读。然而进了考场,方知全国有35人报考这一专业,而名额仅有一个。有人上午考了一场,下午就不来了。我也知道自己录取无望,但还是坚持考完了所有科目,总分为319分。过后又得知,因英文考分不理想等原因,35人中竟无一人录取,最终还是从唐宋专业中调了一个人攻读元明清专业。
研究生虽未考上,但对元明清文学中的一些学术问题我依然十分感兴趣。恰好其时我刚读了这一专业的导师赵景深教授有关戏曲《琵琶记》的一篇论文,题为《绍兴高腔〈琵琶记〉》,有些不同看法,一时心血来潮,就写了一封长达五页的信。那年我才30余岁,正当盛年,既孤陋寡闻,又自负气盛,以为真理在握,舍我其谁?加上考试落榜,心有不平,信中的言辞激昂得很。
但只因是一时心血来潮,意气用事,信寄出不久便淡忘了,深以为堂堂复旦大学的教授,未必会理睬我一个普通厂家的宣传干事。
谁知有一天,我竟突然收到了赵教授的来信。信封不大,中间的偏上处分写着两行,一行是单位名称,一行是“张建中同志”。此外,回想起来也很奇怪,那时还未实行邮政编码制,可赵教授的信封左上角和右下角都有六个方框。他在左上角的六个方框中写道:“祝你大干快上”;在右下角的六个方框中写道:“复旦大学赵寄”。赵教授的字写得很小,朴实而自然。
接到这封信,一看信封就觉得很亲切。拆开信,虽然只有一页信纸,但字体细密,内容详实,条理清晰,尤为可贵者,与我满纸质疑和激昂的口吻完全不同的是,赵教授的信写得分明平易、随和:
“建中同志:
前信谈《琵琶记》早已收到,迟复为歉。
《绍兴高腔〈琵琶记〉》,你在《琵琶记讨论专刊》上看到,但你没有看过我当时在《戏剧报》发表的《谈琵琶记》,后来收入《戏曲笔谈》。
你那五页长信写得很好,也谈得很有道理。
……”
信中既指出了我没有全面了解他的观点,又肯定了我在现有资料上所作的一些分析。但全信和风细雨,没有一丝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架势。
读了这样的信,想起自己信中那自以为是的口吻,真觉得自己的浅薄和不知天高地厚。之后我也曾想给赵教授回信再谈些什么,但当时恰好因为生计、住房、前途等诸多原因引起的困惑,迫使我将精力转移至其他方面,也就没再回信,真是极其失礼!
而如今赵教授已经离开我们好多年了,但是赵景深教授的这封信却一直被我珍藏在身边。这里有一位蜚声海内外的学者对青年后学者的关爱,有一种如春风、如细雨、如伟岸、如清流一般的人格力量,始终在陪伴着我、激励着我为社会为人生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