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我考入辽宁师大现代文学专业读研,师从王吉鹏先生。
那时,研究生中间悄然流行称导师为“老板”,这种称呼似有点不敬。但老研们说,因导师布置的科研任务沉重,研究生成天疲累于论文课题之间,颇似旧社会店铺里的小伙计。于是我在私下里也称吉鹏先生“王老板”。
王老师籍贯江苏东台,身材魁伟,寸发平头,方脸大耳,挺胸凸肚,一副旧式眼镜还留存些文化气息,可谓南人北相、学者商相,也许这注定他要在北方生活大半辈子。他在一本书中曾自述“身材微胖”,我一读之下差点笑翻,他这是过于“轻视”自己了。王老师在学校同事中人缘极好,有导师嘱咐弟子:“你们要是遇到什么问题,专业上的问我,其他的可直接找王胖子。”
老研们哪敢去找王胖子?他是校研究生部主任,是所有研究生的老板。他隔三岔五地带人来宿舍巡视,每次必查的项目是小炉子。当年我们研究生楼是座三层老楼,按学校规定每晚十点关门落锁,偏偏老研们到那时候都饥肠辘辘,于是弄个简易酒精炉煮点东西。宿舍里木床布帘被褥草垫等等,俱是惹火之物,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王老师说过,他曾有几回梦中听见消防车警报声,惊而坐起,以为是研究生楼着了火,必临窗遥望,确认无事后方敢入睡。我当时感到王老师小题大做,后来才想明白,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天大的事啊。研究生楼四季平安,这得归功于王老师管理严细。
听过王老师讲鲁迅,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讲课没有条条框框,那真是激情奔放、精彩绝伦。听他授课很享受,听他训导却很难受。我在王老师门下三年,作为开山大弟子,首当其冲。每当我们懈怠时,他总是板着面孔,带着苏北方音一字一顿地告诫:“要坐住板凳,钻进书本!”若数字化一下,我们当时每学期学习任务是:读百万字著作,写十万字笔记,做一万字论文。起初我们师兄妹几个叫苦不迭,后来居然逐渐适应了他的严苛。他因材施教,为弟子们量身定做的选题皆不离“新、独、难”三字经。据统计,凡王老师弟子,读研三年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论文人均达五篇以上,这在全国同专业的研究生中实属罕见。
观其徒而知其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思想大解放,百家争鸣。王老师适逢其时,跃然成了学术研究的领头人,他在鲁迅研究领域独树一帜,推出个人专著《〈野草〉论稿》,引起强烈反响。学术造诣往往与研究者的身世经历密切相关。他于1966年从南京师院毕业后,因家庭成分不好,被分配到牡丹江一所林业学校,平时除了教书,还要劳动,常怀揣几个窝窝头顶风冒雪上山伐木。不说那“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情景,也不说那曾与熊瞎子擦肩而过的险境,最是精神上备受歧视的遭际,让他不寒而栗。艰难岁月里,《野草》震撼了他的灵魂,燃烧着他的心。他在《鲁迅全集》中下了十足功夫,融会贯通,并把这种绝望中抗争的刻骨体验注入论稿,因而抵达众多学者难以企及的深度。此后的黄金时期,他的大部分精力为教学和管理所牵扯,学术上虽时有精妙之论,却终因投入有限,未能实现对自我的层级性超越,不免抱憾。然而,他取得了另一番成就。他为校学位点建设殚精竭虑,东奔西忙,凭着精明和敏锐,抓住别人看不到的机遇,在辽师历史上,把国家社科基金、博士学位授权点从无变成了有。
在我眼中,王老师是名副其实的博导,管教既严又宽:学术上指导、品行上教导,前程上引导。他带研究生至今二十年,弟子已约百名,从政的、经商的、任教的……他认为均无不可。他不苟同读研仅是跳板之说,更注重硕博学位背后综合素质的提高,强调个人融入社会的资本积累。这无疑源自他个人坎坷历程的深切体会。
他本是一教授、一学者,却在诸多方面更似一管理者,有眼光,善谋断,重控制,求实效,拿得起来放得下,把一番教书育人的事业经营得花繁叶茂、春色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