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杂志主编期间,有位编辑A。A说,她对我有种依恋,那依恋竟如同“孩子依恋一位母亲”。这话是我已经不再当主编的时候说的。
我很惭愧,“可是,有时候我好像对你很粗暴,我会粗暴地指出你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她答:“但你只是就事论事地指出错误,你没有在精神上打击我。而我过去所碰到的人……”
她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她母亲,“我妈妈希望我考得好,拿个好分数,但她从来不正面说‘这次考试你一定要好好考’,而永远是从反面来说这件事:‘你不要给我好好考!你一定要考个不及格回来给我看!’……”
高考她果然没有考好,毕业后在一家四星级酒店当服务员。当服务员也免不了要犯些小错误的,诸如漏收某张桌上的烟灰缸之类,这时就会收到主管的罚单。
“‘漏收烟灰缸一只,罚款××元。’本来这样写就可以了。但主管一定要在罚单上写:‘漏收烟灰缸一只,缺乏责任心,罚款××元。’无论犯了什么错误,最后一定要归结到‘缺乏责任心’,一定要在精神上全盘否定你……”
我好像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接受、甚至感激批评,只要批评从正面进行,并且止于事实。
会打击人损毁人的批评,是那种动辄上纲上线,每个小错误都要引申过渡到道德缺陷的批评方式。其实犯错的人已经为自己犯的错误羞愧了,你只需要告诉他错误本身就足矣,而不用响鼓重擂,居道德制高点,过训诫教育之瘾。
就事论事,听上去简单,做到并不易。它要求对人性有种朴素的信任,相信他人与自己一样有向善向好的趋光性,犯下错误只是出于偶然疏忽或者能力限制,并非精神上道德上就有犯错的企图。
一个读三年级的小女孩,有一次成绩单上是三十五名,她躲在厕所里用纸条贴上,再用墨水涂改成第五名。回家后父亲看到成绩单,看到经一个小孩子之手拙劣涂改后的第五名,但他只用平和口吻说:“老师怎么把成绩单搞得这么脏呢?你明天去问下老师再来告诉我好吗?”
第二天晚上这个孩子心甘情愿流着泪向父亲坦承了一切。而父亲特地去跟老师打了招呼,让老师不要为难孩子。
设想另一种做法:父亲大怒,“考不好不要紧,怎么能撒谎骗人!”小女孩无地自容,自此还携带上“不诚实”的标签。
幸好这位父亲没有把整个道德制度强加在一个没有准备好的孩子身上。这个孩子一直感激父亲对她自尊心的保护。长大后她成了画家和诗人,她是席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