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喝了些绍兴温酒,徜徉在诸暨的山色空蒙、湖波浩渺中,拂面的细雨令我如履浮云。当地的亲友邀请我在山中小憩,还捎来一种奇异的果实——香榧。顺着他们的指点,我对这纤瘦如橄榄、嚼之甘美,沁人心脾的果实顿生好奇。
这是一片从开花到结果至少需要三年,并且树龄百年以上才能硕果累累的古树群。置身于榧海的层层环抱中,心中不由升起奇妙的感受。
正是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八百前年,曾经出现了浪漫主义书家杨维桢(1296-1370)和妙用丹青擅画墨梅的王冕(1287-1359)。之后,中国书画的文脉上又出现了一位被誉为公元十七世纪拥有“彻底风格的艺术家”陈洪绶(1592-1652)。这位在诗、书、画、戏曲等领域绽放异光的奇才,其艺术影响了三百年以降的绘画流派。
作为一个全能画家,陈洪绶留下不少山水画,他笔下那构图饱满的五泄风景,略带装饰性意味的山石树木、点晕皴擦,艺术地将三百年前的香榧林海呈现在我们视线中,令人浮想联翩。当然他的人物画,更是古今绝伦,超凡脱俗。他将夸张而不怪诞的造型发挥到了极致,其笔下的水浒好汉、罗汉僧侣,隐士侠客、神仙烈女经常呈现出一种有别于绘画史记载的迥然异样。
值得关注的是,他一生画了不少关于陶渊明的作品,晚年画给好友周亮工的《陶渊明归去图》的人物画作品,无疑是一个里程碑。作为对好友周亮工在改朝换代后继续出仕的劝诫,《陶渊明归去图》隐喻之意自不待言。在这幅由十一个人物组成画面的场景中,陈洪绶展示的岂止是其出神入化的笔墨语言和惟妙惟肖的形象,在时代转换之际士大夫们人生价值和政治意识的考问,陈洪绶就用这股奇崛孤傲、冷笑乾坤的千古流风加以印证。
和他早先不少画作相比,《陶渊明归去图》没有太多设色,这纯粹的黑白画面还诠释了关于美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在绚烂和恢宏后趋于宁静,在甜媚和世俗后平添淡雅,由巧入拙,复归平淡。陈洪绶借助《陶渊明归去图》间接地画出自己的经历和价值观,在个人的人生理想破灭后,依然能够保持一份自重,一种古代文人特有的清高。于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面对清朝官吏的严厉胁迫能惜墨胜命,而庶民妇孺的索画却慷慨赠送、不求回报。
山雾欲发的浓厚,我却游兴未艾,随手将口袋里那黄褐色却又隐现云纹的香榧果放入口中,顿绝香气胜兰,心旷神怡。我更加确信,这树和果都有灵魂,这位三百年来“再无此人”的大画家一定受到了这会稽山脉的天地滋养,才将这清幽的气度充盈于他的绘画世界里。
所谓艺术的真正意义,就在于超越了物质的羁绊而追求自我性情的适然自处。就此而言,陈洪绶为后世学艺人开启见道的不二法门,已然功在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