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玺先生:
您来信要我写《论老年》,我想来想去,无从下笔。说实话,我的朋友中,老人不多,最老的也比我小几十天,他们在写作上也都没有停笔,如夏衍、巴金、萧乾等。其他的都是我的小朋友,从五六岁到四五十岁的都有。他们和我谈话或写信,虽然也有愤世嫉俗、忧民忧国的话,但还都是朝气勃勃、天真乐观,我们从来没有提到一个“老”字!至于我自己呢,和儿孙们在一起谈笑,也没有关于“老”字的话。我不聋、不聩,脑子也还清楚,除了十年前因伤腿,行动不便,不参加社会活动之外,我还是照旧看书写信,而且每天客人不断: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都说我精神不错,脑神经也不糊涂(我倒是希望我能糊涂一些,那么对于眼前的许多世事也就不会过于敏感或激动)。我常常得到朋友们逝世的讣告或消息,我除了请人代送花圈外,心里并不悲伤。我觉得“死”是一种解脱,带病延年,反而痛苦。我自己的医疗关系,是在“北京医院”,我照例每月去检查一次,大夫们都说我没有什么大毛病,也照例给我开一点药带回。
我居然能够活到九十一岁,是我年轻时所绝对想不到的!我母亲说,我会吐奶时就吐过血,此后的五六十年中,多多少少的,总是不断。
总的说来,我自己从来没觉得“老”,一天又一天地忙忙碌碌地过去,但我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忽然死去。至圣先师孔子说过:“自古皆有死”,我现在是毫无牵挂地学陶渊明那样“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祝好!
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