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西汾阳人,当地有个说法,所谓“黑白两道”。黑是指煤,白指白酒。有时大家相互开个玩笑,就说,我们山西人就是要黑白两道。白酒是汾阳的支柱产业,也是人际关系里相互沟通的重要方式。我跟酒的交道打得很早,据妈妈说,应该是五岁之前,来家里做客的朋友,用筷子蘸了酒给我喝,结果呼噜了一下午。差不多开始偷偷跟朋友喝酒应该是高中开始的,在那样一个封闭的县城里,最快乐的事,就是大家坐在一块喝酒。最夸张的一次是全班所有的男生,周末带了菜,在教室里喝酒聊天。县城成长起来的孩子,对酒很感兴趣,对赌也感兴趣,所以我们有句话说,酒越喝越厚,钱越赌越薄。我很怀念中学时代那些喝醉的时光,它代表我们对未知和未来的惶恐,那时我们一无所有,能够感动彼此的只有友情,它让我们对这个世界不那么惧怕。
我偏爱这些翻涌着情绪的时刻,爱下一刻的茫然未知。我所拍摄的电影,很多根本不是计划的结果。对我来说,一部作品的产生必须开始于剧本的写作。想要表达的愿望会在某刻变得强烈。摊开稿纸,打开电脑,但仿佛迷失了。我能感觉到我正在召唤我自己,另一个我在告诉我,要倾听自己。我并不是个痛苦的人,生活中倒是总很容易释然。然而那种焦灼,是一种在庸常生活中突然遭遇诗意的渴望。坐下来,用影像去遭遇那种诗意。那种感受一时很难用言语表达。所以我觉得,阅读和写作是人应该保持的生活习惯。它们不应该被认为是职业性的活动。它是人类普遍应该拥有的生活方式,当我们不阅读时我们有很多局限。事实上我们突破不了自己的局限性。那么,阅读不同的书籍,实际是跟不同的头脑交流。生活时常将我们隔离在一个理解情感自我的过程之外,阅读和写作是理解自己内心情感的途径。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了解、感受自我的需要。所幸我自己一直在保持阅读和写作的习惯。
我的电影有一个特质,是在关注变化。我觉得这种特质不是我所独有的,而是一种人类的普遍。人类一直在变化,所有那些有生命力的艺术家,不管是什么年代,都在质询着这个世界的变化。从历史的维度上去理解创作,敏感的创作一定面对时代的变革。比如小津的电影里充满了那时的变革,包括物质,包括新科技给人带来的影响,铁路,发电厂,还有战后日本社会的迷茫。这种对于世界的敏感,在我最初的生命体验中,来自于大自然,我觉得人应该少惦记人的东西,多看动物,看万物生长,看春去秋来,关注过这些东西,感受过这些东西,就比较容易爱自由,再跟人相处,就比较容易平等。我的家乡不是什么典型意义上的山清水秀,但从小还是保持了跟自然的紧密连接,县城很小,没太多娱乐,在旷野里躺着看云飘一下午,就是特别大的娱乐了。
大概两个月前,《中央车站》的导演沃尔特·塞勒斯来拍摄关于我的纪录片,他跟我一块回到我的老家。有天晚上,我请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吃饭,他也跟着一块去了。我们喝酒,喝很多酒:汾酒、竹叶青和红酒掺着喝,最后大家都醉了。这场聚会最后演变成一场热泪盈眶的打架。巴西导演紧张坏了,问我说,你为什么不制止呢。我回答他,因为大家打得都很愉快,这就是我们沟通感情的方式。
谭盾:指挥棒
这根指挥棒是我二十多年前在波士顿买的,它的棒体用芦苇秆制成,手柄部分用的软木,拿在手上很轻,但挥起时却能让观众感受到它的分量。我第一次用它指挥是与马友友和波士顿交响乐团的合作,这一拿就是二十多年,用到现在。
这根指挥棒凝聚了我从小学到读完博士,二十七年学习的心路历程。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的是双专业,指挥和作曲,跟随李华德教授学习指挥、赵行道教授学习作曲,去美国留学时,又受教于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后来成为职业作曲家后,发现自己最为崇拜的还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那些指挥作曲家,比如马勒和伯恩斯坦,前者的《大地之歌》,后者的《西城故事》,他们所有的作品基本都是当代最有影响力的作品。还有法国作曲家拉威尔、俄国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都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指挥家,同时也是作曲家。我自然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由自己来指挥。
在指挥方面,我无疑是幸运的。因为我在作曲方面先成功了,所以当我可以自如地以作曲家的身份和世界上顶级的乐团合作时,他们也会邀请我去做指挥。我第一次用指挥棒是从指挥波士顿交响乐团开始的,第二次是费城交响乐团。一般而言,指挥家的道路是从下而上的,先从中学的合唱队开始,再到城市,继而到国家,最后成为世界级的大师。而因为作曲,我幸运地从开始就指挥了世界顶级乐团。
我记得第一次指挥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时候,乐团总经理跟我说,你可以闭着眼睛想象这个乐团是一条河流,你不要去改变河流的走向,但是你要让自己在这条河流中间流得更自如,而使得这条河流更漂亮。
这句话实在精彩!我常常是拿起指挥棒时要去感受手中无棒,在手中无棒的时候要感受心中有棒,这种“有”与“无”的辩证是一种强烈的道家意识和禅宗意味,就像老子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我的指挥和老庄、禅宗有关,这让我对于指挥棒的使用非常敏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也是我个人非常珍视的音乐的信仰。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我的生活每天都和这根指挥棒息息相关。它对于我来说就像李小龙的三截棍,或者武僧手中的少林棍,是内部心灵与外在舞台的桥梁,也是自我和大众之间的桥梁,更是我的音乐从灵魂走向大自然的桥梁。从音乐的角度来说,无论是变化多端的风格、层次复杂的哲理、东西文化的融合,其实都跟使用这根指挥棒的风格、技巧有关。比如说用这根指挥棒指挥法国印象派的音乐时,它就会变得飘逸而阳光;当它用来指挥贝多芬的音乐时,会让人觉得刚柔相济、命运多舛;用来指挥我自己的音乐时,就会有瞬间的时空转换感,从黄土高原到楚国疆域,从江南丝竹跳到北方的紫禁城。
嵇康说,声音没有哀乐之分。声音之所以成为音乐,是因为内心有感触,这根指挥棒在普通人挥舞的时候自然是没有音乐的,但是在我手中却不一样,它传递的是内心深处的能量。
摘自《生活月刊》编著、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珍物——中国文艺百人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