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锟潇洒地走了。说他潇洒,是他在无知的状态下走的,一点也不牵挂,而且也许“在下一次导成肉身时重现”,我们还能相聚。
以下是高锟生前写的一段话:也许有一天地球会被一颗陨石撞毁,也许有一天太阳会冷却,变成一个黑洞,一切复归沉寂。有谁会知道人类曾经存在?但人类的精灵会存在于宇宙间,在下一次导成肉身时重现,我想,到时我们也许会再次相聚,细诉离情呢。①
当人类刚迈入千禧年,20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高锟先生,发表了三篇科技论文。以上援引的文字是第三篇《纳米科技的展望》的结尾,文字优美,有点像科幻小品,却牵引着浩瀚无涯的想象空间,令人遐想联翩、低回不已!
有人说,科学家和哲学家都是天生悲观的,因为他们能洞烛先机、预见未来,比常人更深彻了然人生过客真谛和人生结局的苍凉况味。
高锟先生却不然。他是豁达的,他认为,即使地球被毁灭、人类被倾覆,一切归于始初,他憧憬存在于宇宙间的精灵,在下一次导成肉身的再现,并互诉别离的衷情。
在思考人类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高锟先生仍然洒脱如故,超脱如故,也许我们可由此解开他脸上永远漾开的那一朵透亮笑靥的谜。
走笔至此,我蓦然想起远溯自四十四年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理查德·菲利·费曼的一句话:“……在我心中,物理不是最重要的,爱才是!爱就像溪流,清凉、透亮……”②
科学家费曼也有感性的一面。费曼吐露上述心底的话,是在他获诺贝尔物理学奖时,向去世的爱妻艾琳所表达的深沉怀念之情。他的妻子于1945年因肺结核去世,他对她的爱超乎科学家的冷澈,某次当他经过一间百货公司橱窗,发现橱窗内挂着的一件衣服,恰是爱妻艾琳所喜欢穿的,他不禁当堂放声大哭。
高锟的灿烂笑容,相信也源自他对人类的爱,对家人和对朋友的爱,这一缕缕缠绵的爱意,活像那一道无远弗届的光纤,串联起他的人生:包括事业、家庭、感情生活。
费曼曾参与美国原子弹的研制,因属军事秘密,他的妻子艾琳直到逝世前也被蒙在鼓里。当原子弹被投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后,费曼陷入无边的痛苦,他开始听从艾琳生前的谆谆叮咛,拼命学习,欣赏音乐、绘画和阅读文学作品。费曼只有从文艺里头才寻找到心灵的寄托和救赎。
反观高锟,他对传统中国文化,对东西文化均有涉猎。他幼年读四书五经,九岁读《莎士比亚的传说》。高锟七年前接受笔者访问时透露,他受传统中国文化的顾虑周全、容忍宽容、待人宽厚的精神影响,也汲取了西方人独立的思考方式。
因了中西文化的熏陶,高锟的感情世界也像费曼一样,是“清凉、透亮的溪流”,他在自传里抒写了他与太太相濡以沫地扶持、相亲相爱地过活。他的太太自幼受到母亲的苛责和冷遇,因长期劳累患上背痛,太太所有的创伤,都在高锟无微不至的关爱中得以抚平。相反地,高锟每天公务忙碌,摸黑回家,太太及孩子们会在高锟回家的街道,守候高锟车子的出现,令人感动。高锟在自传里写了以下一段温馨而动人的场面──
我们可说是合作无间的一对夫妻档,在公事上,也在家事上。每当我要工作到晚上,美芸就会带着本已睡意沉沉的孩子们到街上散步。英国的夏天,太阳下得很晚,到夜里九点才缓缓天黑。由实验所开车回家只需十五分钟左右,美芸哄孩子,要他们猜下一辆经过的车可就是父亲;又或者,看谁最快见到父亲的车子。有时果然给他们看到我在马路的尽头出现,但更多时候,我回到家里时孩子们早已睡去。③
高锟以人间爱看待亲友、看待他周遭的人与事,还有他那一颗永远感恩的心。他写道:“你本是尘土,也将归于尘土。由尘土结合而成人类,却带来令人惊叹的文明,我们能生而为人,应该觉得庆幸。”④
我想,高锟的笑容为什么澄澈如溪流、银亮如秋阳,因为他追求的是一种心灵美,那是为爱、感恩和学养所积淀的文化情怀,属于文学和艺术层次。
注:①③④高锟:《潮平岸阔──高锟自述》,三联书店,2005年7月
②新浪网李浅予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