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海弄17号是我家的老房子,也是我的出生地,地处老城厢的北门。上海原来是个滩,在滩上建镇自然要祈求海晏河清,故称晏海门。到了民国,填河、拆墙、修人民路,百姓就改口叫老北门。
记忆中,17号沿街,一楼是铺面,只有一开间。橱窗、柜台、铁车(缝纫机)拥挤在一起,大人们经过都要侧着身子。小店取名“开纳”,母亲说意思是开门便有收入,讨个好口彩。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像所有上海的老房子一样,17号也是“七十二家房客”。住前楼、厢房是有头有脸的,出门,先生穿西装、长衫,太太穿旗袍、大衣。住后楼、亭子间的一般是小职员、小摊贩,小打小闹,小日子。而住灶披间、二层阁、三层阁的自然是社会最底层。我们一家挤在楼梯一侧的一间十平方米的二层阁里,父母之艰辛可想而知,只是当年我还不懂事。
老房子道路狭窄,基础设施十分脆弱,到了台风季节,一场暴雨后街道便会积水。大人们会挽起裤腿赤脚蹚水,调皮的小孩则会坐到洗澡用的大木盆子里,在积水中飘呀飘。上海人叫“划大水”。上海还有一句口头禅叫“火烛小心”,也是因为老房子大多数是砖木结构,家家户户用煤球炉,烧饭、睏觉仅一板壁之隔。一旦着火,要等北门外“救火会”派车来救。听母亲讲有一次邻居着火,她抱着我和弟弟从楼上冲下来,除了儿子啥都不要了。
1956年,为改善上海南北交通,修建河南南路,晏海弄被拆迁,我们被安置到河南南路400号。400号前门走河南南路,后门走慎德里。既是街面房子,又是弄堂房子,得两头之便利。当年的河南南路是弹格路,自行车经过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都响,年轻人喜欢在上面飙车,哗啦啦地很是拉风。驶经门口的66路公共汽车,通往上海火车北站,24小时全天候。白天尚可,只是到了晚间,汽车的前光灯会透过窗户照到我家的天花板。车轮碾过弹格路面,带着二楼的地板抖动起来,晃晃悠悠的就像坐在火车里。小时候睡觉习惯这种感觉,一遍、又一遍,迷迷糊糊,渐渐入睡。
400号一楼一隔为二。半间住着一个小皮匠,日里开店,夜里搭铺;半间算是我家的,派不上大用场,只是进进出出方便了许多。不久,小皮匠搬走了,房管部门把我家的半间调整到398号二楼。我们把400号二楼称二室、把隔壁称三室。二室为主卧、大床卧的是父亲和母亲,地板卧的是我和弟弟;三室为次卧,归三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就像学校的女生宿舍。慢慢的我长大了去了农村,解放了弟弟;慢慢的姐姐出嫁了,解放了妹妹,不过这是后事了。
400号二楼朝东有一排窗,隔着河南南路正对着一条小街,叫薛弄底街。这是一条宽不能走车、长不过百米,再也普通不过的街道。街上有一家糟坊店,一家煤球店。小时候家里凡打酱油,买蜂窝煤都差我,因此常常光顾。最近上百度看到,沪上现存最古老的两条路,一条是梅家路,一条就是薛弄底街,据说是明代的,竟然路在、路名也在。那些年,天天看着它、走过它、守着它,居然不知道是个货真价实的古董。
一个甲子过去了,随着城市的改造更新,晏海弄消失了,薛弄底街消失了,老房子也消失了。但愿这份记忆不要消失,这份情感不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