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传统的篆刻批评标准来看,这枚印章还算不上是篆刻作品,但是比起如今充斥宇内的离经叛道的“篆刻作品”,它却还算是接近篆刻作品的一枚印章。虽然,篆法章法刀法俱乏善可陈。
“宗英”者,黄宗英女士;刻者“阿丹”,是我青少年时代纵横天下的电影一哥赵丹前辈。大约三十五年前,宗英前辈委我编拓印谱《赵丹遗印》,出示了这一颗充满情感的纪念品。
听说赵前辈年轻时,在海粟刘老师的美术学校学过画。后来在电影界大放异彩,无暇顾及,遂放弃绘画爱好。一直到“文革”被打倒,才又拾起画笔,以解寂寥。偶尔,也会刻个印章。这颗“宗英藏书”(图一)便是那个时代刻赠爱妻的。当宗英前辈把这颗印章交给我钤拓时,眼里闪着泪花,却满是爱意。
赵丹前辈逝于一九八零年。虽然被有些人讥为临死还放了一泡空气,老百姓倒是挺怀念这位人民演员的。上海作协的魏绍昌先生,是赵前辈夫妇的挚友,嗜印,《古巴谚语印谱》、《养猪印谱》就是他张罗的。他向赵夫人黄宗英提议制作《赵丹遗印》,并推荐我担当之。
赵前辈遗下的印章虽有七八十颗之多,内中且有钱君匋、方去疾老师以及王个簃、方介堪先生和陆康、衍方兄的佳制,但多为无名辈荒芜气象。
我从淮海中路赵宅把印章取来,洗净挑选,取佳者及尚可一观者,编拓成谱。那时,周璇前辈的息子周伟还住在赵家,因为很近,还骑车到寒舍兴致勃勃看我钤拓。不意后来和宗英前辈打起官司,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
这批印章中,有颗“赵”一字印(图二),无款,石质极普通。宗英前辈说是赵丹自刻且非常喜欢的。我便在印侧刻了“丹翁自作,茗屋补记”,放在印谱的第一页。
这方“宗英藏书”,原先我也打算附于谱后,但黄前辈不愿意,说谱中全是“遗”印,“我还活着呢”。尊重她的意见,没有入谱。
“文革”前,赵丹黄宗英前辈住在湖南路。我倒一次也未去过。“文革”中赵前辈被放出闲置,安排住入了淮海路上造反英雄陈阿大被逐出的房子。他在那里,每天画画度日。要我刻过“画疯子”的印,还画过一幅瓶梅图送我。他走了以后,白杨前辈题诗于上:莫道梅花喜气融,斑斑血染泣丹翁;神飞劲笔乘风去,空余唏嘘画幅中。
现在,他们湖南路的旧居前,竖有铜牌说明之。那一带,小洋房林立,有许多名人故居,时不时有挂着照相机的探客徜徉林荫道上。见到铜牌上“赵丹”二字的年轻人,大多现茫然之色。稍有一点社会经历的,则顿现欣喜,向旁人津津乐道。是啊,演员是公众人物,名字容易被人记住。优秀演员饰演过的角色,更会给人刻下印象,乃至永远。在区区的记忆中,李默然的邓世昌;陈晓旭的林黛玉;游本昌的济公;刘涛的阿朱,还有赵丹的武训,俱已成为永恒。
《赵丹遗印》的序言是请黄宗英前辈撰写的。她是文坛圣手,文笔好,感情真——
赵丹印,我是很熟悉的。赵丹遗印,我则还很陌生。这些图章,昔日散放在他的抽屉里、行囊中时,除了行家有兴欣赏几方名章外,就谁也不注意。赵丹每成一幅字画后,常常几天里琢磨来,琢磨去,审度该用哪一方图章,打在哪一角落的神情,还在眼前。或友人围着他笔酣墨饱印泥红,抖擞精神一气呵成,起印时自己叫一声好,这气势也栩然在目。究竟,究竟怎么出来个遗字?我久久地盯着那个遗字,仿佛过去并不认识它。遗,竟是走字与贵字组成。诚然乎?竟然乎?噫,憾然序此赵丹生前所用金石之谱,记其金石之志,不忘金石之言,不负金石之约。赵丹之妻黄宗英志。赵丹之子赵佐敬书。一九八一年十月十日赵丹逝世周年祭。
后记是区区所撰——
丹翁谢世以后,我应宗英先生命,整理了丹翁留在家里的全部印章,并选出六十六颗常用者拓成此谱。
丹翁是蜚声海内外的电影艺术大师,也是位直抒怀抱的中国画家。我们从他喜爱的印章中可以清楚地味出他的艺术观。尤其是那些闲章,则更是他的思想的反映。所以,这部印谱对赵丹研究者是极为珍贵的权威资料。
是谱原计划在今年春天完成,故卷末牌记作“一九八一年春”。后来由于宗英先生出国访问,须等她回来作序,所以延至今日才合裒成帙。不过,也正可作为丹翁逝世一周年的纪念。
是谱共拓三部:一号书归宗英先生;二号书存留在我的手头;三号书为魏绍昌先生所珍护。另外,还有一部工作稿本。
一九八一年十月茗屋记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