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刚 崇明岛人,诗人、作家。著有报告文学《长江传》《地球传》《守望家园》(六卷本)等;纪实文学《辛亥百年祭》(三卷本)等。作品多次获各种重要奖项。
老谢,久违了。
倘说星汉渺茫,天人阻隔,你我相距太远;若谓灵魂不死,阴阳相荡,岂非近在咫尺?曾经发生的四十多年前的因缘相聚,后来成为记忆。记忆乃生命之象征,记忆是一棵树,长在心田中,心田有源头活水,记忆之树便伸展青枝绿叶,有藤蔓,想起了崇明岛上农人口口相传、很可能是农人自己发明的一句成语:牵丝攀藤。
四十多年前,明媚鲜活的一个夏日。
我从崇明岛坐船到上海,光脚穿一双破塑料凉鞋,找到汉口路的解放日报社,传达室有胖胖的师傅问:“找啥人?”“谢泉铭。”“哦,老谢,上去!上去!”语气友好多了。大约受了传达室胖师傅的影响,初识,开口便是:“老谢好!”老谢让座、倒水,我从黄挎包里掏出一摞稿子,有写崇明的组诗《茅屋颂》《江芦青青》,以及一个短篇小说《构思》。老谢略一翻读:“你还写小说?”“偶然,有一点当兵生活的小故事。”我清晰地记得,你有点惊讶:“哦,你还当过兵?”“是的,想退伍回来考大学,结果又做了红卫兵。”你朗声大笑,你笑的时候,于今想来,有一种敞开的澄明之境的感觉,不仅是声音,还有你脸部本来就宽厚慈祥的表情,没有一点客套。你的头发又黑又亮,你每天出门的时候,大约总是会梳头的,你曾笑着对我说:“徐刚,你的头发乱了一点。”更多的时候,是聊崇明岛以及我少小时代的生活,芦荡旷野,孤儿寡母,田埂小路,油菜花和丝草籽。你对我说的乡间流传的水印木刻、绘图绣像的旧小说特别有兴趣,从《封神榜》《西游记》到《说唐》等,你说晚清、民国,江南的出版业已相当繁荣,再往前可以推到南宋。“读书其实就是读史。”你好像是随口说出的这一句话,在我偶然回顾煮字生涯,问自己:因何由诗、散文而旁及自然文学,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物传记时,忽然找到了那次并不彰显却影响至深的点拨,史也,史也,一块土地的历史,一处森林的历史等等,才有我笔下后来的如此流露:“历史的一部分是散落于荒野中的碎片,”“历史作废墟状,在时光之箭掠过太久之后,历史的废墟依然是有温度的废墟,”“山川就是历史”。
我要离开上海了,辞行、请益,你淡定、平静,笑容可掬如往日,问得最多的是我的年已七旬的老娘,一个人住在崇明岛西北角乡下的两间朝东屋里,“没有比母亲更伟大的了!”你说。稍顿,又补充道:“徐刚,尤其是你的母亲。”我要去北京学做编辑,你对编辑的体会似乎只有两个字:“作者!”你的带着上海口音的“作者”一词的发音,有庄重感。后来我才体会到办好副刊的诸要素中,作者是最重要的,其中的另一层意思是培养新作者,副刊上要有新面孔。在北京带我的师傅是袁鹰、姜德明、李希凡和蓝翎等,在编辑岗位上一待就是10年——实做9年——另外一年被停职检查,这风生水起的一年间,我接到过来自上海的三封信(不含崇明),一个是你,一个是刘征泰兄,另一位是王周生女士,当其时也,鸿雁传书,少为贵。后来便开始流浪,天南海北,深山老林,写《夜行笔记》《伐木者,醒来》,偶尔路过海上,又重逢,先前未曾有过的默默对视,随即,你笑了,笑容依旧,你说,“徐刚,你还是老样子。”你提醒我,要留意俄罗斯普里什文的作品,“一辈子写自然,文笔极优美。”我们谈到海洋、江河及森林生态系统时,你曾问我,“读这一类书,会不会枯燥?”我说,“不会,知道生命来源于古海洋,古海洋又是汇集了当时地球上的原始大雨,这大雨,不知下了多久,不知下得多大,天上的雷鸣电闪不知何等壮怀激烈,会生出太多想象,指向起源。”你似乎略有感慨:“说你还是老样子,其实不确切,至少还可以补充一点,一个人知识结构的变化,同时也改变了这个人谈话的内容与方式。”你告诫我,“诗,不能丢,那是你的文字基础,还有崇明,你想象开始的地方。”
老谢,倘若我说谢谢你的教诲,很可能有违你的本意,你只是在和一个文学青年聊天,用你的话说是作者、写作者、艰难刻苦的写字者,那时文坛不是官场,也没有“著名”,没有一根小草是著名的,没有一滴流水是著名的,作者而已,一首小诗、一篇短文,晨作夜改。至今我还在写字,我仍是作者,老谢,这是我可以向你报告的很可能是关乎我个人的唯一的好消息。我有一个手工小作坊,这个小作坊随我而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一纸一笔足矣。
在一次路途更加遥远,长达三年的远行之后,我回到北京,又两年,因为时任崇明县长曹树民先生的邀请,在春雨绵绵中回到阔别十年的崇明岛,修缮母亲留下的老房子之后,事前与季振邦兄商定,在上海稍作停留,专为与你一聚。是晚,我于“好望角”酒店设便宴,在门口等候你,相见,握手,我不记得与你有过如此之久的握手,你的手依然肥厚而温暖。有一道菜是龙虾,你说:“太破费了。”你笑容、温情如往昔,却一句也不提我海外三年的生活,只是问:“以后怎么办呢?”“回京后便去河西走廊,进腾格里沙漠,写风沙线。”“路是对的,就是太辛苦。”“我喜欢,荒沙荒野荒凉,沙漠植被和种树的人,我心向往之。”在“好望角”门口,我和你握别,上海之夜的车水马龙,很快淹没了你,也淹没了我。
几年后的一个早晨,我蛰居北京通州农舍时,电话铃响了,振邦兄沉重而凄凉地告诉我:“老谢走了”……
辛卯中秋过后,我匆匆回乡,恰逢上海文艺出版社约写纪念你的文章。十多年的思念,提携之恩,关爱之重,一时涌出,是有此书。又思及康有为的《论死生》,南海谓:“万物莫不生,而不知其由死而生也;万物莫不死,而不知其死而复生也。”《易》曰:“原始返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如是观之,老谢,你是功德圆满而往生者也,我是尚在跋涉之向死者也。所谓死生如此而已。老谢,我还想在你面前再犯一次狂,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且改成“十年生死两相望”,你以为如何?
别矣!老谢,别矣!故乡。
待秋天的雕像披挂雪霜,然后冰晶玉洁地流淌出荒草重绿,清明时节,我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