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了,这条送金度一家来潘家沙的帆船,顺流驶回了长江的北航道,侧风逆水,船和帆倾斜着直插西北方向的老鼠沙,回青龙港去了。
金度站在潘家沙的北大堤上。刚才满潮里靠船时的景象已经没有了,浑黄的江水衬托着湛蓝辽阔的天空,此刻,眼睛能看见几十里外崇明的东北角,看得清长江口落潮的一波一涌。这落潮就像有人在赶放一个巨大的黄牛群,黄牛群扑向长江了,它们身后顷刻间露出了黛青色的芦苇和墨绿色的莞草,这两种颜色交替着向长江里绵延着!这位启东客年轻时在吕四港做过水手,他熟识的是黄海退潮后荒凉的海滩,眼前这样长江口的落潮,和落潮后浅滩上展现的绿色和生机,让这个曾经的水手心里激动着,让他忘了身后来接应他全家的表弟。
住在潘家沙的表弟,已经习惯了潮涨潮落潮音轰鸣,他的眼前是表哥酱油色的脊背,这脊背上有几处正在脱皮,宽松的免裆裤用一根搓得很实的草绳扎紧着,让站在他身后的表弟看得惊奇:这一门一族的亲戚中,传说的力大如牛的表哥,腰怎么这样细?再看脚下那些从船上卸下来的东西,除了扁担泥锹等十几样农用家什外,就几条布袋里装的棉絮衣衫和一张桌子五六条凳子……这是搬家吗?
表弟走到表哥的身边,眼睛也跟着看在长江里,问:“还有船来?”
金度听懂了表弟的意思,他转过身扫了一眼女人和两个孩子,“我的家当就这些,全搬来了。”
“哦——”潘家沙没有爱富嫌贫的人,表弟说:“这个地方好啊,有水坑水坑里就有鱼虾,能种的地地上就有收成……饿不死人。只是这兵荒马乱的日子,来潘家沙的人多了,地就变得金贵了,等今年稻子收获后,我到大户人家那里说说,匀几亩地给你们种。”
现在时节刚过立秋,等稻收还要两三个月。金度把全部的家当都搬到了表弟赶来的牛架子车上,指着堤内大片的稻子问:“这个圩是啥时候围的?”
“前年冬天里。”
前年冬天?两年不到就成了熟地!金度的眼睛又看在了退潮后的浅滩上,许久,说:“今年冬天,我要围这个圩,到明年开春,种自己的地。”
表弟没有怀疑表哥的决心,在潘家沙这块土地上,生存的环境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着人的行为。初来乍到的金度也知道,在长江入海口的大潮里围圩造田,博的是命。
可这博命的事情,竟然引来了很多人的响应——潘家沙的规矩是现成的:出人出力,分田分地。
整整一个冬天,潘家沙的北大堤上搭满了环洞舍垒满了泥涂灶,连浆洗缝补的老妇也来了,连接骨推拿的郎中也来了……在泥络扁担的断裂声里,在气喘吁吁的咳血声里,圩围成了。
这个圩叫金度圩。
金度圩的大堤成了潘家沙新的北岸。从初夏到中秋,东北风从长江里吹来,那低沉洁白的云朵从大堤上爬过来后,就在金度圩里的稻绿上游荡,农人们看着绕在身边的云朵,就像是自己家放养的羊和鹅,所有因围圩和劳作而积的沉痼似乎就此痊愈了,他们心里唯一念想的,就是到大堤外长江的浅滩上再围一个圩。
圩让潘家沙膨胀。
圩是人和人心膨胀的产物。
解放后,金度圩的外面又围了几个新的圩,大的永隆圩,小的宅沟圩,现在新的圩外面又围了一个长江入海口最大的圩,这里不种蔬果粮食,这里盛放的是水!上海这个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多了一个水源地,长江入海口又少了70平方公里流动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