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对动手能力强的人多有赞誉,称“多面手”。我看,杨忠明完全有资格承当这样的赞誉。
十年动乱时,上海有不少老作家相当孤寂,生活上也有诸多困难,青春年少的杨忠明却不避嫌疑,经常去“遗老遗少”们家中跑跑腿,递递消息,学问方面也多有请益。他与陈巨来来往,不仅得窥篆刻门径,还听他谈旧上海文坛的奇闻逸事。他刻印钮则是向陆明良学的,无论避邪还是螭首,都能刻得生动传神,凛凛威风,虽不足方寸而呈大唐气象。不少篆刻家以为是雕虫小技,他却刻得不亦乐乎,甘当印坛方家的绿叶。陈巨来在形势有所松动时喜欢为文艺界朋友治印,出手相当慷慨,需要有钮式的印石就嘱杨忠明去加工,一刻就是十多方,说明陈巨来对杨忠明是非常认可的。后来,刘旦宅还为杨忠明题了“二杨并妙”的匾额,等于把他与康熙年间的寿山石雕艺人杨玉璇并列,但杨忠明有自知之明,从不对外自夸。
事实上,杨忠明在传统书画艺术被视作“四旧”的荒唐年代里,刻印钮不仅偷偷摸摸,也是相当辛苦的,远不及今天篆刻家那般潇洒。他告诉我,即使到了七十年代末,香港人请他刻一方印钮,报酬也只有区区几元钱,所费时间却要一天多。“但我觉得蛮开心,这等于给我机会练把式嘛。”他说。
杨忠明向年龄相近的陆康、陆大同伯仲学书法绘画,还经常去陆澹安、郑逸梅、钱君匋、陈左高、朱大可、叶露渊、魏绍昌、苏局仙等先生府上请教艺事,关起门听他们畅谈旧上海的故事。所以杨忠明也积累了一肚皮旧上海的故事,经常在新民晚报撰写饶有趣味的文饭小品,前辈文人的风范与市民阶层的智慧,如涓涓细流滋润读者心田。去年锦绣文章出版社推出一套老上海丛书,其中就有他的一册《雅玩》,许多年轻读者看了大呼过瘾,想不到旧上海的文人这么会玩,玩出了情调,玩出了文化。
近几年来杨忠明又刻起了紫砂壶。以紫砂壶为载体表现书画艺术,由陈曼生开先河,由此文人介入越来越深,紫砂壶的艺术价值也由此水涨船高。但一般而言都是画些花鸟鱼虫小品,题一两行清丽诗词或佛家偈语,而杨忠明却别出机枢,参照香烟牌子、老照片、广告画、月份牌、旧报刊杂志所表现的老上海生活即景,删繁就简,巧妙布局,以线描手段摹写并刻划出弄堂游戏、风味美食、市井风情、老街剪影以及老茶馆、老饭店等世象百态。第一批共22把紫砂壶有个总题目--《上海老风俗》,选择的紫砂壶也是井栏、半月、龙蛋、乳钉、牛盖莲子、洋筒壶等空间适宜、便于表现的款式。刻成烧好后,我看到了一幕幕老上海市民社会的生态,活灵活现展示在五色土上。不光画面是他自己创作的,连文字也是他自己书写的,斗蟋蟀的场面被他写作“秋声”,炒米花爆响的瞬间被他形容为“闻香如故”,已经消逝的市民在静安寺看涌泉的场景被他提升为“海上旧梦”,而黄浦江上出没风波里的摆渡船,经他概括为“同舟共济”,卖糖炒栗子居然也有说词:“金栗引香”……
这样一来,传统的紫砂茗壶,因为承载了老上海的记忆和杨忠明的书画艺术,就注入了海派文化的因子,丰富了紫砂艺术的文化内涵,更堪把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