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说,他1928年才开始写作的。他写的《三天半的梦》就是投给鲁迅主编的《奔流》,从而引起了鲁迅先生的关注。后来鲁迅向日本友人增田涉介绍张天翼的小说集《小彼得》时说:“作者是新出现的,被认为有滑稽的性格。”说到这里,张天翼很兴奋,说当时鲁迅是享誉海内外的大作家,而自己乃是初出茅庐的普通作者,受此奖掖,就像李白赠汪伦诗那样,汪伦本是不为人知的普通人,经李白的一首赠诗,就名传遐迩了。张天翼还说,他虽然喜爱文学,也没想到过一定要当作家,经过鲁迅先生一番鼓励,才信心倍增,决心朝着文学之路走下去。
他侃侃而谈,如坐春风。谈话结束时,他还赠给我刚出版的《张天翼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他的代表作《大包与小包》、《华威先生》等。
白榕秉侠义 乐助陈登科
在北京与白榕重逢,我感到十分激动。回想1947年在上海同窗时,正值学生运动汹涌澎湃,白榕亦积极投入,还担任了学生运动的小领导。在一次“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示威游行中,队伍正浩浩荡荡进入西藏路,忽然迎面开来两辆军警的吉普车,他们想阻止队伍的行进。但学生们不为所动,照样挥动标语小旗,口号不断,震动街巷。坐在军车上的军警急了,跳下了两个彪形大汉,厉声呵斥:“你们这些学生不好好读书,动不动出来捣乱,成何体统?”这时,白榕也不甘示弱,手拿话筒高声反问:“你们这些警察不好好保护民众,却反过来镇压民众,又成何体统?”
在“文研所”相遇,白榕更加成熟了。他对学友们充满了友爱之心。我读高校时患上了失眠症,苦不堪言。白榕知道后,一边开玩笑说我是“失恋”,一边替我向上级反映。于是,原来安排三个人住一房间,结果我住上了两人一间,适当减少了同屋干扰。我至今犹存感激之情。
编在一班的陈登科也很喜欢白榕,这或许因为白榕是安徽人,陈登科是来自安徽的记者,两人可谓老乡了。当两班合在一起上大课的时候,陈登科总是和白榕挨在一起坐。我们这些人多多少少在大学里学过一些文艺理论,记录讲课内容并不困难,而陈登科的文化基础较薄弱,听课记录有些力不从心,白榕就主动为他当“翻译”。想不到陈登科以惊人的毅力,在所里创作出第一部长篇小说《淮河边上的儿女》。他这部连写带画的小说草稿(有些字不会写,只能以画示意),最先就是请白榕和张葆真看的。白榕看陈的稿子,需要把那些“画”顺着意思转换成文字,所花费的精力不亚于自己创作一部长篇,但白榕常常被作品里的精彩情节所打动,不以为苦,反以为乐。他对人说:“我是登科作品的最初读者,既荣幸,又快乐。”
蹲点大名县 创作获源泉
按照所领导的安排,我们研究班经过一个时期的学习,要到基层去“体验生活”,为期三个月。共分三个组,有的去山西煤矿,有的去青岛纺织厂,有的去河北大名县农村。我本来想去青岛的,却被王孔文动员去了大名乡下。我们这个组由作家李方立带队,组员有刘真、王孔文、张泰芳、白婉凊、邸金俊等。
李方立本是一班学员,为人忠厚,处事公平,为学员们所信服。那时他才30岁,才华出众,已有几部作品面世,小说《步步登高》更为人所称道。“鼓打三更做一梦”,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也可能是他作品中的台词吧。于是人们索性就叫他“鼓打三更做一梦”。他当时新婚不久,碍于组长的身份,想念心上人不好表现出来,只能背着人写情书。好在他是小领导,常有机会到大名县里去开会,便利用开会的空隙,一封情意绵绵的家书就写好了,朝县里的邮箱一投,既方便,又快捷。
最受群众欢迎的莫过于女作家刘真。她的作品《好大娘》发表后引起社会好评,丁玲破格把她调来“文研所”,并且亲自做她的辅导员。那时她才23岁,比我们都年纪小,斗争经验却很丰富。她有一整套联系群众的方法,其中之一就是唱歌。她早年在部队参加过文工团,能歌善舞。一支《妇女解放歌》唱遍村头巷尾,引得男女老少无不为她喝彩,村民们都把她当“自家人”,喜欢请她到家里做客。在油灯下、热炕旁,妇女们一边缝旧衣、补袜子,一边听刘真讲动人的故事。当然刘真去做客也是有条件的,那是要乡亲们说心里话,谈农村发生的新鲜事。她脚快笔勤,有闻必采,天天晚上写笔记,从不间断。她最大的收获,就是弄清楚了当地合作社的社长是个假劳模,贾建明才是真劳模。李方立很高兴,还开了小组会,号召我们向刘真学习。
还值得一提的是后来被称作“乡土作家”的王孔文。他是山西襄垣人,1939年参加“牺盟会”,1946年加入共产党,是太行山上的老民兵,参加过多次战斗,立过功,受过奖。解放后,他在上海《解放日报》工作,小说集《庄稼人的故事》出版后,受到领导的青睐,也被选调来文研所学习。他在所里除正常学习外,还兼任部分人事工作。这次在大名,他处处都做有心人,如我们居住所在的环境、历史和民俗,他都了然于胸。比如,哪些地区当年曾是主战场,消灭过多少敌人,哪些地方是游击区,我游击队是如何跟敌人进行周旋的,他侃侃道来,如数家珍。几十年后,他能写出《太行英雄传》这样的巨著,恐怕绝非偶然吧!他对赵树理的小说情有独钟,一篇《李有才板话》不知读过多少遍。在大名乡下,一天工作下来感觉挺累的,我老想躺在炕上歇一会,可是孔文不知哪来的劲,不但没有一些倦意,反而又捧起了赵树理的小说,书上被他画满了圈圈点点。
难忘毕业时 田间赠金言
创办“中央文学研究所”,田间有汗马之功。1950年至1953年,他是“文研所”的秘书长,而后“文研所”奉命改为“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他又是首任所长。有很多文史资料常把“文研所”与“文讲所”混为一谈,这是不正确的。
田间虽是所领导,但平易近人,从不高高在上,而是与学员们打成一片。1953年元旦,所里张灯结彩,晚上众人都在俱乐部尽情娱乐。这时,田间也来到我们之中。他很喜爱弈棋,见一张台子上放着盒“军棋”尚无人占用,便示意要我和他对弈一盘。说实话,我对弈棋兴趣不浓,碍于面子,只好勉强奉陪了。他看出我的下棋水平实在平平,也许是为了鼓励我,他故意走错几步棋,存心让我赢了一局。他一边下棋,一边给我讲民间故事,借此启发我:凡事要有所成功,一定要有“忘记自己”的精神。
转眼工夫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一二班同窗先后走上新的工作岗位。一天午后,田间秘书长找我谈话了。他告诉我,本来想把我留在北京,何其芳主持的北大社科院文研所和《新观察》刊物正缺人呢。后来又考虑到我在上海已经有了未婚妻,调来北京也不易,还是让我回上海吧。
接着,田间又语重心长地说:为文之道应该是重质而不在量。纵观古往今来,堪称传世之作并不很多。那些趋时应酬之作,虽然也能热闹一阵子,但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到头来只能是过眼烟云、昙花一现而已。
他还告诫我,在这名利味浓厚的环境中,要坚持不为“名”所惑,不为“利”所迷,争取做个堂堂正正的文化人。田间秘书长的这番谈话,我铭感在心,终身不忘。
就在这年的夏秋之间,我告别了“文研所”,告别了首都北京,途经故乡时探望了白发老母,然后又回到了上海。
(摘自《上海滩》201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