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戏里有一个他心爱的女人
这天夜里风有些紧,袁朴生赶了二十里地,去太湖边的施荡镇西水仙庙,看雪琴班的滩簧戏。
枕河而建的西水仙庙,已有上百年历史。庙里有内外两个戏台。内戏台较小,面对庙内;外戏台则大出许多,面向河道。两座戏台合用一个后台,戏班演戏时可以串演“背台戏”,是夜河灯初上,丝弦悠悠,乐曲袅袅;戏台倒映河中,伏波枕流,沿河停泊的看戏船只首尾相接、挨挨挤挤,喧闹的声浪在水面上传得很远、很远……
江南的农谚说,三月春风似剪刀。尤其是倒春寒的日子,丝丝刮面的阴冷,天罗地网似的,直逼人的肌骨。不过,乡下人有戏看,是不怕冷的,丝竹锣鼓一响,人们的眼睛全亮起来了,呼号的寒风里,老戏台四周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哈着热气,甩着鼻涕,任刺骨的寒风在头顶打旋儿。
雪琴班今晚在内戏台演出,剧目是《白马告状》。袁朴生站在密密匝匝的看戏人群的后面,他背后就是庙门口的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了,他站在树影里,并没有人注意他。乡下人看戏,场子正中的位置都得给包场的主顾留着。包场的主儿自然会请村上族群里的长辈、亲戚,以及相关有声望的人士一起看戏。正中位置的那几把椅子,不仅是人情,还包含着敬重与尊严。袁朴生爱看戏,跟他做壶一样远近有名。方圆几十里,哪个村都有他的壶客,如果他愿意,无论他走到哪个村看戏,人家都会给他留一个座位。
可是,袁朴生现在的心思,其实不在戏上了,只是这戏里,有着一个他心爱的女人。开始,他爱她扮演的角色,后来他分不清是爱她,还是爱那个角色。后来他明白了,她演什么样的角色并不重要,哪怕她就演一个没有台词的丫环,他也会天天跟着看的。为着一个自己心仪的女人,站在这满天寒星的暗夜里,任田野里吹来的一阵阵寒流,从他脸上刀一般的刮过,这心窝子里,反倒是热腾腾的呢。
莫水蓉在这出戏里女扮男装,反串的正是戏中的男主角刘文英。
第一幕刚开始,莫水蓉就出场了。她一出场,台下就立马安静下来,刚念了两句台词,台下就起了喝彩的声浪,接着,一阵悦耳的江南丝竹,与铿锵的锣鼓此起彼伏地铺垫着,莫水蓉甜润婉转的唱腔,便在这清冷的夜空里,像水汽一般缠绵地舒展开来,袁朴生却只是痴痴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白马告状》说的是宋朝年间,江南秀才刘文英上京赶考,途中被占山为王的强盗陆林劫持上山。陆林之女陆金莲看中文英,遂以身相许。不料,陆林曾与刘家有仇,欲杀文英。陆金莲苦求不允,无奈将白马一匹和温良盏、护亮瓶、璧玉带三件宝物赠与文英,私放其下山。刘文英赴京途中,夜宿客栈,所携宝物不慎被店主杨二发现。杨二顿起歹念,谋宝害命,趁深夜文英熟睡之际,将其杀死,并将刘文英尸体丢入枯井之中。一日,杨二听说当朝国太有病,榜招天下名医敬献良药。杨二为求富贵,自称家有祖传三宝,可治国太疾病。国太使用璧玉带后,凤体果然康复,遂封杨二为“皇儿千岁殿下”。杨二更加有恃无恐,为非作歹。杨二之妻忠厚善良,在井旁哭祭时感动白马,竟从枯井中驮起文英尸体,直奔开封府击鼓告状,杨二妻也赶至府衙作证。包公受理此案,苦无物证,遂装病向国太借璧玉带一用。又借邀杨二饮酒,诓其至开封府审讯。杨二在人证、物证面前,只得招认,最后伸张正义的包公将其斩首于龙头铡下。
月亮偏西的时候,戏终于演完了。人群像潮水一样迅速散去。原野里静寂无声,仿佛风也疲倦地躲到旮旯里去了,星星变得很近,仿佛要掉下来。袁朴生还像一根木桩一样站在那里。很久了,雪琴班的人都知道,一个执拗而孤独的戏迷,总是在戏终人散之后,虔诚地等待着他心目中的女神出现。漆黑的夜色并不能遮蔽一个从萌芽到绽蕾的情爱故事,以至让大家觉得,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才是每天夜戏的结尾。
雪琴班的人还知道一个秘密,袁朴生每晚出门看戏,先要去棋盘巷的王六婆点心铺,买一罐热气腾腾的百合莲心粥。若是寒天,他会用棉花套子包紧,捂在宽大的棉袍里。看戏的时候,那罐粥就在他胸口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