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这是我成年后为外婆写的第一篇文章
然而,好些事情,外婆依然做得一丝不苟。爸爸定期来上海出差,每回,外婆总是雷打不动地买来蹄髈和水面筋,她总记着,这两样菜是爸爸最喜欢的,也是她自己做得最拿手的。
那一年,爸爸回来时,给外婆带来一副24K的足金耳环,是妈妈和他一起去南京城里给外婆选的。我下班回来时,看见外婆的耳垂上亮闪闪,外婆面露喜色,告诉我,是爸爸给她戴上的。那一幕,一直温暖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就这么,如水一般的日子眨眼间就过去了。
2000年,“我们俩”的日子忽然中断了。病倒的外婆被妈妈接去了南京。“外婆不能再照顾你了。”外婆临走前对我说。仿佛,和我在一起,她的使命就是照顾我。而我呢?在她病倒时,我又能为她做什么?这时候,总是妈妈揽过照顾外婆的责任,妈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而在这之前的1998年,外婆也曾因病回到南京的妈妈那里休养过,但不到三个月,她又回上海和我在一起,又照顾起了我的生活起居。
但我知道,这一次的中断或许再也没有接续的可能了。
那一年初秋,我流着泪为外婆写了一篇散文,发表在《少年文艺》杂志上,隔年,获得了读者投票的该年度的《少年文艺》“好作品奖”。这是我成年后为外婆写的第一篇文章。后来,在各种场合遇到一些年轻人,他们告诉我,这篇文章曾经催下他们的眼泪。
整整有一个月,我都无法安静地入睡。有时候,睡着睡着,会突然醒来。夜半的空气如水银泻地,我的每一寸肌肤都感觉到恐慌的重压。我把脸转向窗子,窗帘紧闭着,看不见夜空和星星,但那是让我亲近和牵挂的方向。在那个方向,数百公里以外,是我父母的家,我的外婆正躺在父母家的床上。我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正难受着,是不是还像以前许多个夜晚一样绝望地睁眼到天亮。如果是这样,那就让我陪她一起醒着。而就在一个月前,我一点都不知道,当我在睡梦里酣甜的时候,睡在我隔壁的外婆是怎样夜夜失眠的。她曾经答应过我,一天都不离开地照顾我,直到我出嫁。可惜,外婆终于等不到那一天了。夏天开始的时候,母亲把衰弱的外婆接到了她的身边。
外婆老了。
春天,我开始盘算着秋天带86岁的外婆去一趟北京,让她看看电视里见到过的长城和天安门。外婆踌躇着说:不知道我还去得成吧。两年前,我曾经带她去玩了西湖。旅行团里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含着深意的眼光打量我们,说还没见过年轻人特意带老人出来玩呢。那回,84岁的外婆显出老小孩似的兴奋,还精神奕奕地随团爬上了灵山。我整整给她拍了两卷照片,装在一本相册里。外婆把那本相册一次次地拿出来给她的老姐妹们看,然后将它小心地藏在了她床边的柜子里。
现在我却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带我的外婆去看天安门了。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外婆告诉我,她最近总是睡不着,而且,还心慌。我说有多久了。外婆说,很久了。不要紧的,我轻描淡写地说。在潜意识里,我始终相信外婆会永远像她60岁70岁时那样健康。我让外婆在临睡前喝牛奶,我说牛奶有助于睡眠。我不让她吃她自己买来的催眠药,我说那种药有副作用。外婆听我的话,年纪越老,她越像个孩子似的依赖我。她服从于我对她的任何安排,去旅游,去吃肯德基、麦当劳和火锅。我开始搜索所有有利于睡眠的保健品,松果体素、脑白金、灵芝,可这些东西对治疗外婆的失眠毫无作用。她还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我却固执地对她说,你要放松,不要紧张,能睡着的,一定能睡着的。我不愿承认自己是在自欺,因为我不愿相信外婆真的会很老很衰弱。我那么清晰地记得,我初二那年,从南京来上海开全国的少先队代表大会,外婆让身强力壮的邻居陪着来火车站接我,外婆戴着黑边眼镜,穿着格子短衫和黑印度绸裤子。回去的路上,70岁出头的外婆挎着包一直健步如飞地走在我的前面,进了弄堂,外婆嗓音脆亮地和邻居打招呼,几乎所有的人家都能够听到她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