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罗在一篇小说里说,女主人公并不是基督徒,但她家的墙上贴着基督教的语录。门罗说“因为这些就是人们平素有的”。就像现在,许多人并不会写春联,但在春节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去买春联来贴到门上,这是“平素有的”。
伦敦的一个秋日,下午,我看见这位男士从一家只供应下午茶的小餐厅里出来,走去旁边的一座教堂。这或许是他每天像时钟一样准时的生活细节之一。他走向教堂的步履太从容了,平素就有的。
我也跟着去了这座教堂,他拉开门就像打开自家的门,只是更使了点力。我却有一种神圣感,也不知道那褐色的橡木巨门是拉还是推,我先推了一下,然后拉开了。
我第一次进入一座西方教堂是20年前在比利时的根特。我记得那是一个阴天。之前读过许多西方文学作品,它们将教堂描写得有血有肉,就像一位满脸皱褶的老人。我已经很熟悉教堂,我自己虚构了一个“平素就有的”教堂。我以为教堂会很热闹,有牧师、有许多穷人,自己会像进入一个中世纪的村庄那样受到款待。但真的来到一座大教堂里,它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巨大、森严、冰冷、阴暗、坚固、线条精确的办公室。正面是十字架,后面是管风琴,使徒们的大理石雕像冷漠无情地屹立在黑暗里,挂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上帝的办公室,但他没有来上班。一个博物馆,许多黄铜指示牌、有些区域用带子隔开。我很奇怪,迷惑地跟着人们参观这个地方,它并没有我期待的那种法力。但是我还是很喜欢这些建筑物,它们令崇高、庄严这些抽象的概念变成了一个个空间,仿佛进入了大象的腹部。
我更喜欢小教堂,在西方,它们像蜂窝一样,数不胜数。我记得在法国奥尔良附近的乡村中有一个,因为诗人维庸在这里住过而著名。
关押诗人维庸的默恩·苏·卢瓦城堡就在附近。维庸曾经被关押在地牢里。进入那地牢真是恐怖的经验,它位于地下十多米。雨果说得对,“与其说是一个囚室,不如说是一口井”。要沿着陡峭的楼梯走进深渊,这就是但丁写过的场景。我以前以为是虚构,其实在法国十五世纪,这种地牢也是“平素有的”。地层深处,灯光昏蒙,一排碗口粗的、灰蒙蒙的铸铁栅栏后面有一个土坑,维庸就关在那里,一丝不挂。
“死亡使他吓得脸色发白,不断战栗低下头,拉紧血管,缩起脖子,肌肉变得软弱无力,关节与神经都扩大伸展。女性的肉体啊,你是如此柔软。”(维庸 《遗言》)
他们怎么能把一位诗人关在这里?他是作为强盗而不是作为诗人被关押的。
与中国“仁者人也”的文化不同,这个地牢,可以想象在西方历史上人的位置。就算是罪犯,就算是“原罪”,这样的地牢也太强大了,里面的刑具更夸张,粗大笨重的铸铁锁链,象腿般的绞架,完全是拘押猛兽用的。这个地牢只有入口,没有出口,下面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小教堂是黄色的麻石砌成的,教堂中间铺着彩砖过道,两边是长椅。只有三个窗子,两个在祭坛的两边,一个正对着祭坛。这令教堂的光线很暗。教堂执事是一位满头金发、身材臃肿、戴眼镜的女士。那时候已是黄昏,我因她的金发一亮而发现她,她在两排祷告席之间晃了一下,似乎是刚刚显身。她和我们说话的神情就像一位家庭教师,我以为她就要邀请我去品尝她做的奶酪。但是她说,你们必须离开,我要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