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时间是什么
我们活得、记得、忆得十分真切,真切得像每平方米四角八分钱的住房。真切得像每斤九角六分的酱猪肉,像阔口瓶装的卤虾酱与翻扣在条肉上的霉干菜。真切得像一只落到树枝上的鸟在叫。真切得像我抚摸过的唯一的温暖。时间,什么是时间,时间是什么?烟一样地飘散了。波纹一样地衰减、纤弱、安静、平息下来,不再有声响了。死一样地经过了哭号,经过了饮泣,经过了迎风伫立,经过了深深垂下的眼帘,忘却一样地失去了喜与悲、长与短、生与殁、有与无的区分了。时间仍然可能动人,时间仍然可能欢跃,时间仍然可能痛哭失声,痛定不再思痛。痛变为平静,平静不会轻易再变成痛,平静是痛与不痛的痊愈的伤口。
花朵枯萎了,也许有种子,种子也许发芽,长成小的、中的、大的、古的树。痛苦结尾了,有一抹微笑与宁馨。然后有一个符号,有一行字,有一点记载,然后电闪雷鸣,然后往事如狂,旧泪如注,然后凝结为作品,作品结了疤,你能不为作者掉一滴滚烫的眼泪?语出《最宝贵的》。然后成为一片夹在笔记本里的树叶,一张照片,一个梦中的惦念与操持提醒,在若有若无之间,在若你若我之际。时间在等待相遇与相识,时间在等待知己与挚爱,等待抚摸与亲吻,时间在等待迷恋与融化,在等待阴阳二电激荡出雷鸣电闪。昨天与今天既相恋更相思,既苦涩又甜蜜。时间等待复 活、审判、重温,像蓓蕾等待开放,像露水等待草籽,像钢琴等待击打,像礼花等待鲜艳的点火。上个世纪的生物学杂志报道:塔斯社列宁格勒讯:苏联科学院植物园的温室中出现了世界上最罕有的现象之一:一颗古代保留下来的莲子发了芽。这颗莲子是中国朋友送给他们的六颗种子之一。这些种子是在沈阳附近挖掘泥煤时发现的,这些种子已被保留了数千年。时间的精灵始终躲在我们的身畔,或者有突然的绚烂,或者有永久的谦和,以无声期待大的交响,或者只是轻轻地挠痒我们。它其实非常耐心,是幽默的悲壮。
沿路修起了许多路灯与扬声器,给灯火穿上树根的包装。你走了,留下了愿望,留下了施工的方式,留下了小木屋,启动阶段的投资。人生易老山难老,还在走,还在写,还在歌,还在山上。
然后是并非十分炎热的多雨的夏天。我以为我已经绝望,我以为我已经孤单与沉落。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在新加坡我观赏过蓝天剧团演出的莫言的新编话剧《霸王别姬》。为什么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看?它说,吕后爱的也是项羽,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你在我这样的时候夺去我的另一个我。我喜欢过门《夜深沉》,我喜欢梅派唱腔“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有一片青光……什么都没有,就有了战争,胜负、乌骓马与十面埋伏,还有更重要的:历史。
我以为此岁我可能抽筋或者呛水,可能供血不足,晕眩而且二目发黑。我想如果结束在海里也许并不比结束在ICU中更坏。当然,结束无好坏,大限无差别。无差、无等、无量、无觉、无恋栈。我每天十三点五十六分注视 CCTV13新闻频道。我必须知道今天本水域的海水水温、浪高、水流(流读去声)。我已经告别了十四摄氏度敢于下水的年月。对于海水,污染与杂质的抱怨都是铺天盖地,但我还是游了下来。连毒害都不怕,连永别都没有击倒在地,没有惧红也没有畏黑,还怕不太过度的肮脏吗?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过?历经坎坷,幽幽一笑。我喜欢红柳与胡杨。我喜欢山口的巨叶玻璃树。我喜欢苦楝与古槐。我喜欢合欢。我喜欢礁石上的尖利的贝壳残片,割体如刀,血色仍然如黄昏的落日。
仍然是在蓝天与白云之下,是在风雨阴晴之中,是在浪花拱动下,沐浴着阳光与雾气,沐浴着海洋的潮汐与波涌、洁净与污秽,向往着那边,这边,旁边,忍受着海蜇与蚊虫。接受着为了大业而施予的年益扩大的交通管制,环顾着挺立的松柏、盘错的丁香、不遗余力的街头花卉、鸣蝉的白杨、栖鸟的梧桐、大朵的扶桑、想象中盛开一回的高山天女木兰和一大片无际的荷莲。如果不是横在头上的高压线,那莲湖就是天堂佛国极乐。去年你在那里留了影,仍然丰匀而且健康,沉着中有些微的忧愁与比忧愁更强大的忍耐与平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