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村落，熟悉的小河。沿河岸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排美人靠。不远处一条长街，街的对面是个戏台。台子已经很破败了，四周荒草凄凄。这是本村唯一的“剧场”。平日里隔三差五，放一场露天电影，每逢年节，请戏班来唱大戏，都是在这里。戏班一唱至少一礼拜。白天唱，夜里唱，若是今年收成好，戏就唱得更久些。此刻，台上戏入高潮。曲目老生常谈。讲一个落魄书生，尚未等到金榜题名衣锦还乡，青梅竹马心上人已成了别人的新娘。锣鼓点细密而急促，听得让人心里一吓。海誓山盟皆虚空，烟消云散了无痕。台上书生，台下老人，一唱一叹间，心中苦闷，互诉衷肠。

　　老人中岁数最大的，半坐半倚，美人靠上聚精会神看大戏。更多的乡人，则于廊前空地上随便那么一站。听。人人专注而投入。听至深处，有人感觉台上书生，分明就是自家孩子。听着听着，老人忽地就急了，拍凳子跺脚拍大腿，恨不能自己生出个女儿来，许配给这苦命人。老人与书生，一上一下，四目相望，热泪滚滚。我也被感动了。

　　许多老人从邻村，甚至是镇上更远处赶来。来得太早，只好去戏台边上的老街走走逛逛，像外地人似的东张西望。若是遇上熟悉的风景与面容，则喜上眉梢。原地站住，相互大声地说笑，他们恨不能把过路随便哪个陌生人也一并拉了过来，七嘴八舌大说特说一通，才更觉过瘾。素日里跟谁说去呢？家里那几头肥猪，任你讲到口干舌燥，它们最多是哼哼两声。

　　我上前与一位老阿婆闲聊。她已经96岁了。看面相也就七十多岁模样。老阿婆笑着说，牙齿健在，平日最爱是吃槟榔，石灰要自己磨，槟榔树是自家种的，想吃就摘。我一吓。老阿婆像是看出了什么，说，你们吃青菜都要花钱买，真是笨。阿婆在山里四处摘野菜来吃。满山遍野吃得完么，根本吃不完，阿婆边说边笑眯眯看看我，关键是瞅得准，摘得不对可能会有毒。我笑着点头。阿婆家就在岸边不远处。一进院门，老宅门前有口井。阿婆说，乡人喜欢吃井水，最爱是窖藏雨水。不脏吗？阿婆先是摇摇头，说，可别看不起窖藏雨水，城里再贵再高级的矿泉水纯净水，这水那水，没见过有比窖藏雨水熬粥更香更甜的了，自来水就更别提。我哦了一声，问她，喜欢吃荤吗？老阿婆照旧是一笑，风轻云淡来一句，当然吃，啥时想吃很简单，阿婆说罢手一指，说，看着不太顺眼的跑地鸡，抓一只过来，现吃现宰。阿婆直到现在，仍是自己烧饭洗衣，并不假他人，阿婆笃悠悠讲，你们大城市女人高级，跑个步还得专门花钱，搞不懂，边说边摇头。我笑笑。阿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等啊。阿婆从内衣兜里慢慢摸索出一张照片来。我凑近了去看。是谁？阿婆笑眯眯又开了口，说这是我儿子，六十多岁喽，身体还不如我。我盯着照片，又望望阿婆，感觉她说话神情，仿佛是在描述一种已经消逝，又无法言说，那种被遗忘了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