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候看萧红的小说《呼兰河传》,对其中冯歪嘴子那篇充满感动,当然得先感动于冯歪嘴子的人生态度,接着还得感动于那篮鸡蛋。
冯歪嘴子出身不好、模样不好、运气不好,所以萧红笔下的大多数邻居都主观认定这家伙怎有享受幸福的资格!没想到他居然娶了个许多男人仰慕的女人,他,凭什么?
凭的是爱情,冯歪嘴子既疼他媳妇,更努力工作,有了钱便买鸡蛋替老婆补充蛋白质,“明明家里已有二三十个鸡蛋,他仍想多买些给妻子补身体。”
读到这里,我急呀,我心内喊:傻歪嘴子,你不晓得鸡蛋贪的是新鲜,和钞票不一样,放进银行三五年也生不出半毛利息。所以,既然有鸡蛋,快吃呀。
小时候我家养过鸡,先是在我床底下靠盏电灯看着小鸡一只只从壳内钻出来,再每天记得到后院去洒饲料。鸡养大了,我妈便喊,你去挑鸡,杀了炖汤吃晚饭。她讲得轻松,我握着菜刀满院追鸡,场面保证3D版。喘着大气终于逮到鸡,用左胳膊夹紧鸡身,左手拉直鸡脖子,右手伸出刀,咔擦一声…………我喊:老妈,我割了自己手指头了。
好多年因为手指头的经验而拒绝吃鸡,但对鸡蛋却有股说不出的爱恋。早上先用饲料把母鸡们调“鸡”离山,再伸手进窝将蛋一颗颗摸出来。嗬,还温的。将蛋交进老妈手里,她照例问:煎的、炒的?当然得炒的,因为煎的一定是我和老姐一人一颗蛋,炒的就得把两颗蛋炒在一起,我动作快,下手阴狠,能吃掉三分之二。
炒蛋得炒得似熟不熟、似生不生,仍带着五分的半液体状的黏乎劲,然后撒下一大把葱花,起锅。装便当盒带去学校当午餐的蛋,则非得煎的不可,还得煎得又老又硬,像块饼。老妈便在煎蛋里加进萝卜干,她说,这样耐吃。
吃蛋吃了大半个人生,只有老妈的便当蛋,讲究蛋得老,得耐吃。
长大后,每天上下班,假日时才有空替自己弄个早餐,当然少不了蛋。在平底锅加点油,蛋先打在小碗内成了形,再倒进锅去煎,蛋白刚有点焦便得铲进盘内,对仍揉眼睛才从厕所出来的小女朋友说:快,刚煎好的蛋,sunny side。
这时我和鸡蛋显然已进入国际化的阶段,不用英文不行,sunny side的意思是蛋只煎一面,黄澄澄的蛋黄仍呈浆状。
小女朋友高兴地拍手,她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蛋。
对,男人可以穷,不能穷得连蛋都煎得不够味道。
煎太阳蛋,有个秘诀,是后来另一个女孩教我的,蛋下锅时得大火,随即转成小火,最好再加上锅盖焖它一焖──免得刚才的油煎没把蛋给挂了给葛了,再闷死它?不,焖能使蛋白更熟,蛋黄更有弹性,整体上也就更美丽大方。
去意大利旅行,在佛罗伦萨的但丁之家读到一则故事:有天但丁坐在门口沉思,上帝恰好经过,他问:“但丁呀但丁,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好吃?”但丁想也不想地立刻回答:“鸡蛋。”第二年的同一天,但丁又坐在门口,上帝再恰好经过,他问:“怎样的鸡蛋最好吃?”但丁也马上回答:“蘸盐最好吃。”
看完这个故事,我的人生彷彿被敲开了扇窗户,原来鸡蛋还有一种也相当美味的吃法。把蛋在大锅水内煮熟,热腾腾握进手中小心剥去壳,再蘸点盐,小口小口吃。对,蘸盐的鸡蛋,味道单纯,而单纯不正是食物最美味之处?一如人生,单纯即是幸福。
现在我最爱的早餐是法国土司,就把人生搞得相当复杂了。将土司面包先浸在蛋液里,再用牛油煎,吃的时候加点蜂蜜和水果,像是剥了皮的橘子、奇异果,或者切半的草莓……咳咳,不适合配半个大西瓜。
人生只能偶而复杂,否则老婆见到厨房内到处是水果皮、蛋汁,相信我,女人就怕没有责怪骂男人的机会,不要为她们创造机会。
鸡蛋,代表的是幸福。至于我,把厨房搞成战争残局的张某人幸不幸福?我用略微不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我姓张,不姓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