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中将王近山是曾经热播的电视剧《亮剑》中主人公李云龙的原型之一,他屡建奇功,一生颇具传奇色彩,1963年他被“发配”河南农场。本文作者万伯翱,系国务院原常务副总理、第七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万里长子,当时亦在此地参加农垦劳动,见证了这位“亮剑”将军蛰伏农场的那段难忘岁月。
虎落平阳
1963年隆冬腊月,朔风紧吹着中州大地。一辆疾驰的火车慢慢减低了速度,徐徐驶进京广线一个只停留几分钟的小站——漯河。车停稳后,一位五十左右的旅客在车门口略微停顿了一下,缓缓走下了扶梯。他看了看车站上稀稀落落的旅客,与前来接他的武装部的军人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随着家人一起乘着吉普车出了站。
一行人马,包括他十分年轻的“妻子”小黄(到了农场,当地组织部门才给他们补发了结婚证),还有他的一个刚牙牙学语、蹒跚迈步的女儿,也离开首都来到我当年所在的黄泛区农场。从此,我与王近山便结下难忘的情谊。
当时,我不过20来岁,是首都下放来的高中学生,经过一年多的锻炼,已成为农场园艺场一级园艺工人,月薪26元。父亲在信中知道我用第一月的薪水买了自己栽培的大红星苹果和金帅苹果捎到北京,特别高兴,亲笔给我回信,称赞我的劳动成果和自力更生精神,还说“每月工资26元,你也是农场的富裕人家呢”!
王近山一行人从首都出发坐6次特快在河南漯河小站下车,坐上农场派来的吉普车向着目的地前进。一路上,吉普车颠簸起伏,车里人的心绪也随之起伏如潮。将军出生在著名的将军之乡湖北红安县,八九岁就开始放牛,成了地主的小长工,15岁参军。这位刘邓麾下六纵司令员,二、三兵团副司令兼十二军军长,是令反动派军队闻风丧胆的二野名将。刘伯承元帅称他在作战中为“拼命三郎” “王疯子”,但如今,王近山是因为犯了“生活作风问题”错误而被贬职到这里来的,曾经叱咤战场的共和国将军,因为婚变而惊动了国家主席刘少奇,林彪也作出批示,虽被保留了军籍(大校军衔),却被开除了党籍,连降三级,发配到河南黄泛区我们知青下乡锻炼的农场任副场长。对于处分,将军心里并不怎么服气:“我也不过50的人呀!我犯了什么错误呢?也不过都是些生活问题,真可怕!老子除了打仗是本行,没做过更多工作,事到如今,组织上决定了,我服从,因为我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爱从来未变过……”
场领导、军分区武装部和农场人武部长都派人来车站接他,乘两辆吉普车过漯河桥。虽然王近山出身赤贫,但解放后在部队、在北京大机关,那里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很有气派和气势的地方。刚一落脚,而且不知落到何时何月,看看四周这些纷乱景象还不时与从兰考和山区来讨饭吃的人擦肩而过,都是破衣烂衫,个个蓬头垢面,这真是从天上落到了地下,差异太大了,他不由感到无限惆怅而紧皱起了眉头。真是虎落平阳了。
共同务农
王近山的驻地(场部)离我们园艺场工人宿舍有两三里路。他战争中大腿小腿伤残了,不会骑自行车,更不愿麻烦司机开车下田,他总是早上起来,在小黄阿姨的陪伴下到地里。孩子小不能独自放在家里,有时小黄阿姨干脆带着小妞妞下地。他分管园艺场和场部,这也是组织上照顾他就近工作。那时他是想抓好生产的。比如别的作业站(全场共有九个农业作业站,也叫分场),冬天大抓土地平整、积肥保养农机具和修建水利设施,我所在的园艺场除了抓以上工作外,主要是趁果树休眠, 开展果树的整形和果枝的修剪,要请各地的园艺技师和省果树科研所专家,在果园里边讲边动刀舞锯进行示范操作。王近山总是和大家一样,清晨踏霜迎北风而来,一起参加劳动。如何去繁留精,保存能结果的枝条是个大学问,因此如何剪枝也是大家争论的一个问题。王近山在党委的地头会上的指示很有哲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这个刚刚从首都下来的知青又看书,又记笔记,又拿剪子又动锯。老将军呢,一家人就在树下一个劲去听专家现场讲课。他用浓重的湖北腔不停地问在树上的我:“小万啊,你还是爬到树最上头,给我实际表演一个‘小平头’(一种去掉大树摘顶的剪法)。”一会儿他又冲着树枝上的我喊着:“小万呀,你再给我表演一个‘倒拉牛’(一种在细果枝上疏强留弱的剪法)。”后来园艺场上土生土长的河南职工们便总是一边修剪果枝一边学着他的湖北口音重复着这两句典型的话。
在将军家做客
在劳动之余到场部王近山场长家去访问和做客是我最愉快和最难忘的事情。
他的住房是一排青色瓦房中间的两间。有一次我见门虚掩着,就径直进去了,只见小黄阿姨正在给他贴膏药,几乎浑身上下都是当时我们工人常使用的“伤湿止痛膏”。见我进来,他忙穿衣下地。我好奇地问:“王叔叔怎么贴这么多膏药呢?”小黄阿姨忙答道:“都是战争中负伤挂花留下的!”王笑着说:“我身上还有几块弹片没取出来呢!你看我的脖子后面就卡进一块!”怪不得他转头不方便。“您怎么负这么多伤?” “这算什么,在枪林弹雨中,我根本不怕死,反倒是马克思没有让我报到。同志啊,我周围多少战友被打得鲜血直流,被炸得血肉模糊啊!”
他在屋里一瘸一拐地踱着步,走到木床边停下来,掀开被子,只见一床旧的黄色褥子,他说:“别小看这床褥子,这是淮海战役时刘邓首长命令我六纵队牵住这头‘洋蛮牛’ (指蒋介石兵团司令黄维,因留学西方故称之),刘伯承当时就对我讲:‘近山呀,你这个放牛娃今天又要重操旧业了。’”他完全忘记了这阴天造成的全身酸痛,坚挺着身躯,兴致勃勃地谈开了。
他接着说:“这只‘洋蛮牛’可有来头,这可是全副美式装备、配足编额的12万人马,黄维留学欧美,又是蒋介石的嫡系。我们六纵就是孤零零地迈开两腿向西牵引它。敌人走大道,我们路熟抄近道,有老乡和游击队支持,心里有底。我们六纵官兵就喜欢打硬仗打恶仗。素有‘小诸葛’‘常胜将军’之称的白崇禧,恨不得令黄维一口吞掉我六纵队这一眼中钉、肉中刺。他电令穷追不舍,力争全歼,直到我华野在徐州以东围歼黄百韬的七兵团,才猛然醒悟是中了解放军放长线钓大鱼的金钩美饵之计了,但悔时晚矣。此时‘洋蛮牛’已被我们牵得晕头转向,逐渐进了刘邓和诸位将军的口袋了。后来蒋介石的十二兵团被我们全部彻底消灭了,活捉了兵团司令黄维。这床褥子就是黄维刚用不久就成了我军的战利品,后勤部说我腰受伤需保暖,分给我做纪念品,现在可派上用场了。”我像小学生一样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将军手舞足蹈的样子。我发现这位师长实际上很英俊:乌黑的头发,白皙而有些微微泛红的脸颊,一双剑眉透着英迈豪气,个头也不矮,完全可以说是一派儒将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