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特别寒冷,台北周围的低矮的山区竟也降下雪。住在海边的朋友TACO兴奋地来电,买了口铸铁壁炉,欢迎大家去吃饭聊天。
台湾的东北角,东海与太平洋的交界处,东北风吹起来——用美国作家J.D.萨林杰的说法:冻得有如巫婆的奶头。不过听说有吃的,顶着风雨,没人迟到,只见屋子正中央是那口黑乎乎、一脸严肃、长张包公脸孔的铸铁壁炉。才生起火,往前面一站,顿时暖意从脚趾头往上升。TACO说,晚饭全赖这炉子。
壁炉分两层,下层烧柴,火焰像跳跃的哪吒三太子,恨不能蹦出炉子;上层铁盘,据说晚饭得由它烤出来。
虽是TACO的炉子,这晚负责管理炉子却是总铺师出身的阿忠,他切了葱、蒜、萝卜,将乌鱼子去皮抹上高粱酒,铁钳夹住往下层的火边烘了烘,两三分钟,切成薄片的乌鱼子上桌下酒了。
接着热闹登场,谁都没闲着,擀皮的、调料的,大家分头做披萨,三种:鲜虾的、火腿的、芝麻菜的,撒满起司条送进上层铁盘烤。
等待披萨出炉比在电影院前等女朋友现身有趣得多,人人手中一杯酒,萝卜片夹乌鱼子,不必担心赶不上电影开场。
第一片烤的时间久了点,带着些许焦味。无所谓,一抢而空,证明等待容易使人饥饿。第二片少烤两分钟,恰到好处,咬一口,拉出的起司丝烫得直嘬嘴唇,证明人生里的等待虽浪费时间,却必有回报。
不能不推翻以往对披萨的看法,其实皮烤得略焦、料加得过多,也未尝不是吃得过瘾的好方法。管他意大利人怎么说。
主菜悄悄来到,烤牛肋条。TACO老婆先用盐和胡椒腌过,烤出来切片蘸点盐花,终究热腾腾的好吃,无论中、西餐。韩国式亦无妨,拿生菜叶装点泡菜,包起肉,吃得卡滋卡滋,外冷内热。老妈当年说得好,饭得抢着吃才香,慈禧太后一人就算吃满汉全席,也没味。
炉子有关系,牛肉有关系,酒有关系,你一言我一语更有关系,室内暖得如同赤道边缘,外套脱了,帽子脱了,袜子脱了——不,唯独袜子脱不得。
眼看即将酒足肉饱,一大锅芥菜鸡汤往壁炉上一放,隔着火煨汤,越煨越香,阿忠不忘再烤香肠,以便继续下酒。
一顿饭吃了三个多钟头,在春天来临前许个愿。毛笔、墨汁,轮流在天灯上写出心愿。小兰先挥笔,毫不掩饰写下:“赶快把自己嫁出去。”
眼睛受过伤的TACO则写:“身体器官,健全好用。”
果然只有经过的人,才懂得珍惜沿路风景。
我也写了:“酒、肉、亲人朋友,健康,缺一不可。”嗯,酒喝略多,写的尽是废话。
看着天灯随热气上升,飞得高,飞得远,飞到海洋上方传播一晚上的幸福感。
不再加柴的壁炉,火势逐渐转小,显出若干的落寞,加上夜渐深,感觉得出下降的温度。原来壁炉如此表达此刻它的心情:你们吃饱了,我咧?
想起小时候的炭炉,一个大瓷缸,炭火居其中,全家人围着,总有个人拿铁夹子整理烧得火红的炭,总有人随时在炉上的火锅内加菜加肉,火光烧出周围张张通红的脸孔,笑容摇曳在蒸气中。
想起某个年代,天冷时全家人躲进被窝,所有的脚相互顶着缠着磨着,手则捧住大碗牛肉面,一起对抗存心冻出人们灵魂的冷锋。
如今一口铁铸壁炉缩短了人与人的距离,熟却长久未见、陌生但似乎早该认识的朋友,尴尬被融化、腼腆被解冻…………有人喊:该烤地瓜了。
难道仍没吃饱?不,舍不得回家罢了。一口铁铸壁炉,凑齐了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心情温度的炉子。
加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