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曲《广陵散》开头是几声号角般的泛音，接着是一段在高音区的明亮旋律，以一个五徽泛音缓接七徽泛音结束；虽是缓接，却有种“大不了豁出去”的干脆。每弹至此，我的身体里腾地升起一股气流，像给全身的每个关节注入了刚硬的成分，精神为之一振，领略到乐曲里所蕴含的一身正气。

　　每弹至此，我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姥爷。

　　面容清癯而目光炯炯的姥爷，慈眉善目而直爽洒脱的姥爷，总是穿着那身藏蓝色的中山装，到月底，缠过小脚的姥姥要家用，姥爷的薪水见了底儿，犯难的姥爷无奈而苦笑地摇着头，关节粗硬的大手在胸前上下摆动，像要抖落这贫困的难题，又像在慨叹着不易的生活。大舅、二舅在念大学，三舅和小姨下放农村，小舅读高中，姥爷的儿女中只有我母亲一人工作，可以时而接济一下大家庭。我从小跟随姥爷姥姥长大，太熟悉他们为了生计的种种愁苦。一天夜里醒来，听到姥爷姥姥在低声商量要不要“搭个会”，“搭会”是种民间借贷，搭了吧他们怕到期还不了，不搭吧又实在捱不过家里的急用，后来我睡着了，不知他们如何解决的。

　　《广陵散》描写的是战国时期聂政为父报仇的故事。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交期晚了而被杀，聂政隐居深山十年，练成高超的琴技得以走近爱听古琴的韩王，为免行刺后被人认出而牵连自己的家人，他不惜刺破面皮毁容，毁坏嗓音变声。“士可杀，不可辱”，平头百姓也许无处讨得公道，但有以命相拼的勇气和执着。琴曲中有多处间勾、叠涓、拂滚、泼剌、劈托、掩拙和大段酣畅淋漓的泛音，表现了聂政对以权欺人的当权者的愤怒，和视死如归的凛然正气，弹奏时我会想起在姥爷身边听过的京剧，和他讲过的京剧故事。姥爷家在小巷深处，那里的平房门挨门、窗对窗，拥挤逼仄，却邻里和睦、门户常开，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唯一的享乐是一只小小收音机。晚饭后，姥爷坐在门外墙边的竹椅上，收音机里播放着他最爱的马连良唱的段子：“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那抑扬顿挫的旋律和松紧有致的板眼深深刻在我儿时的心里，40年后的今天，在琴曲《广陵散》中，我常听出京剧的鼓点，想到那些荡气回肠的京剧故事。

　　《广陵散》中唯一的慢板——第17段的“循物”，是聂政“取韩”“亡身”后“返魂”的独白，乐曲运用大段走手音和吟猱绰注，表达他对生命、对亲人的留恋，和舍生取义后的无怨无悔。第23段的“收义”是聂政刺韩后为卫士所杀，尸体被抛街头，他的母亲（一说姐妹）不惜冒死前来认尸，为亲人送别，激昂如歌的旋律如痛心的质问、似愤怒的声讨。这两个极为精彩的段落，在古琴大师管平湖的打谱和演奏中，“悲而不怨，哀而不伤”，让人看到堂堂君子的磊落胸怀和潇洒正气。每弹至此，又会想起姥爷，或者说，想起像他那样的普通百姓，虽然不是英雄，却用默默无闻的一生书写了同样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字。

　　《神奇秘谱》所载的《广陵散》有45段，每段有个二字的标题，据传，它本是从汉代就传唱在淮河岸边广陵一带的歌曲，后来歌词失传，仅曲谱保留。因为它将为君的二弦降至与为臣的一弦相同音高，并有许多反抗暴虐的不平之气，曾为封建统治者所封杀；但广大民众的热爱让它以顽强的生命，穿越历史的风霜流传至今，千百年来它一直是琴曲中的奇葩，被视为最高级别的大曲。其实《广陵散》并不神秘也不难弹，但要弹出其中的韵味儿，除了技巧，更要有一颗刚正不阿的心。

　　人们说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广陵散》。我亲爱的姥爷是最最普通的中国人，他可能从没听过古琴，但我觉得，他用自己清白正直的一生唱出了自己的《广陵散》。